到馬爾科姆也還不知道為什麼卡尼讓他飛到東京過這個周末。不過他並不相信這是什麼歡迎他到日本來的儀式,或是說想和他麵對麵溝通點兒什麼。他已經到大阪三個月了,卡尼看來非常滿足於通過通話盒來協調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卡尼是個太過精明鎮靜的人,決不會單單地出於兩人的親密關係就讓他從大阪飛來。肯定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可馬爾科姆就是不明白是什麼。
這時女侍遞給了他一隻竹杯,他感覺到了杯中的清酒透過竹木傳來的熱量。他朝她微微一笑,而她也回了一個微笑,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他感覺到身體內有一種與清酒無關的熱量,於是趕緊側向一邊。這下他正好發現卡尼在觀察他,於是又連忙想著可以說點兒什麼有意義的東西。
“為什麼你和比爾沒有創立一個對衝基金呢?”他問,“你幫基德公司掙錢,但是看來你可以幫自己掙得更多。”
此時突然出現了一陣沉默。馬爾科姆注意到醉酒的日本人此時也醒了過來,兩個日本人的眼睛都直盯著卡尼。溫特斯啜飲著他的清酒,但是顯然他的注意力也是在卡尼身上。馬爾科姆突然覺得自己可能剛剛犯下大錯,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他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
終於,比爾吞下了他那杯酒,然後把酒杯放回到桌上。
“我們都是忠誠的拿薪水的人,”比爾說,“隻要給我們一張窗邊的辦公桌,開上一個賬戶,我們就滿足了。不是嗎,卡尼先生?”
卡尼點點頭,但是他的微笑顯得比平時更薄更不真實。兩個日本人又緊盯了卡尼一會兒,然後才開始和身邊的女侍調情。卡尼把話題岔開,問起了溫特斯關於巴厘島一個度假屋的情況。比爾的注意力則在三個女人中的某一個身上,多肉的手在女人裸露的小腿上遊移。不過這次,對方沒有把他的手推開。
馬爾科姆靜靜坐著,等著自己的心跳平靜下來。他這個問題肯定觸碰到了什麼關鍵的東西。或許卡尼和比爾正像他所建議的一樣打算離開基德公司,或許溫特斯跟他們的打算有某種聯係。不過這些都超出了他能理解的範圍,他隻能等著卡尼來給他解釋。可以說在很多方麵,馬爾科姆都必須依賴卡尼。如果沒有他的話,他或許隻能卷起鋪蓋回新澤西。他也許可以試著在大阪或是東京的另外一家公司找份工作,但是如果沒有卡尼,他會步履艱難,前途也很渺茫。而如果有卡尼在,他覺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達到任何目標。卡尼是怎麼說的來著?“馬爾科姆可以為自己掙得一個名號。”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了他在橄欖球以外的潛能。不管卡尼還跟什麼東西有關係,他信任馬爾科姆,而馬爾科姆則喜歡這種被信任的感覺。
馬爾科姆啜飲了一口清酒,他的心也隨著這溫熱液體的緩緩流動而平靜了下來。他的目光開始四處遊走,越過麵前兩名日本客戶,越過對麵那桌日本人,一直遊動到遠處的牆邊。這中間經過了長長的坐滿了穿著黑色長裙的女人的吧台,經過了緊貼著牆上絲絨墊子的古舊爵士樂鋼琴,回到了大廳入口和黑色玻璃門所在的地方,到了穿著燕尾服、頭發灰白的酒吧老板所在的地方。接著,馬爾科姆看到了讓他內心為之一振的東西,剛抬起的酒杯在不到嘴邊的位置停滯下來。
天哪,她真是太美了。
她在日本姑娘中身材應該算是很高的,跟馬爾科姆差不多,甚至還要高。烏黑的直發一直垂到了肩膀以下,前麵的劉海輕輕觸碰她光潔的額頭。她有著一雙完美對稱的杏眼,高高的顴骨,飽滿的雙唇和潔白的牙齒。而她的皮膚是她外表中最美的部分,就如同精美的瓷器一般,甚至於還要更柔軟易碎——就好像最輕柔的觸碰也會留下一塊兒淤痕;就好像任何粗魯的人,比如馬爾科姆這樣的美國人,如果接觸了她,都會是對她的褻瀆和侵犯。她的長裙和其他女人的不同,是高貴的寶藍色,扣合的地方在她的頸部。她正在和山本說話,臉微微低垂著,山本在聽著但是沒有回答。之後她鞠了一躬,隨即朝門那邊走去。
馬爾科姆想都沒來得及想就離開了座位。他跟其他人胡亂說了點什麼,好像是提到了衛生間,然後追隨著那姑娘而去。到門口去的途中他兩次險些摔倒,而在他雙手終於觸到冰冷的玻璃門時,身子都還在搖晃。
這時那姑娘已經走過了接待桌,朝著出口旁一扇門走去,那裏看樣子是個衣帽間。馬爾科姆趕上了她,但是隨即就不知該幹什麼了。他想伸手去抓她的胳膊,但是又製止了自己。他能感覺到接待桌上的女人正盯著自己,於是全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了。是在外麵,這姑娘不再是陪侍,而是個年輕貌美的日本女孩,而他卻是個美國佬。其實在大阪的酒吧或者甚至是在六本木這裏的酒吧裏,他作為美國人的身份本來是對他追女孩有幫助的。但這一刻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和女孩之間隔著一個峽穀,一個他不知道如何去跨越的巨大峽穀。
她肯定是感覺到了他就在近旁,於是回過頭來,麵對他鞠了兩次躬。然後看著他的臉微笑起來。
“我能給您幫什麼忙嗎?”
她的英語說得不好,但還不至於太差。她口音很重,說出來的句子斷裂成一節節的,聽著像相互之間毫不相幹。不過,她眼睛中的某種東西在那一刻深深地打動了馬爾科姆。
“我叫約翰,”他說,“我看到你在這。我隻是想,呃,想……”“怎麼您對陪您的姑娘不滿意嗎?”她問道,眼神中突然顯露出擔憂,“您要不要換一個?”
馬爾科姆搖搖頭。“不,不是。我就是想看看你,僅此而已。”
她頓了一頓,而馬爾科姆則在想她是否聽明白了。
“我叫紗代,”她就淡淡說了這麼一句,鞠了一躬,然後開始轉身離開。
“請等一下。”他說。他要的可不止這些。如果他想再次找到她的話,而且不在這裏,他至少還要知道她姓什麼。他得知道她到底是誰。“還有呢?什麼紗代?”
她看來隻想接著走,不過那樣做的話可能會顯得有些粗魯。這可是在日本,不是這麼容易就能離開的。
“山本紗代。”她語速很快。
馬爾科姆頓了一頓:“和店老板一樣嗎?”
“他是我父親。我是他長女,不是女侍。不過我可以給你找個更好的陪侍姑娘,如果你需要的話。”
“不,不。”馬爾科姆急得抓耳撓腮。“她是老板的女兒,”想到這裏,馬爾科姆知道自己可能最好是回到自己那桌人當中去。他對日本的夜生活已經有所了解,知道老板的女兒意味著什麼。山本要麼是黑幫成員,要麼就跟他們聯係緊密。人們所謂的“水生意”,也就是這種色情業,完全就是黑幫操控的。所以說紗代是個幫會成員的女兒。
但是馬爾科姆實在不願就此走開。他的癡迷不全是為了她的外在,她瓷器一般的肌膚。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純潔和完美——在這樣一個地方,或者是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如此。他搖搖頭,暗自咒罵:“媽的!”
“我很想再見到你。或許一塊兒喝點什麼。”
她鞠著躬,邁開腳步開始走,然後又鞠了躬。
“對不起,這是不可能的。不過謝謝你。祝你今晚愉快,你叫約翰對吧?”
馬爾科姆想開口阻止她,但是從她躲著他目光的樣子,從她退後離開的樣子,他知道已經無法阻止。他歎著氣點點頭。
“對,約翰·馬爾科姆。”
她轉過身朝衣帽間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頭看了看,看到了他盯著她的樣子。而讓馬爾科姆吃驚的是,她看來在微笑。然後她還是走了,身後的門關了起來。
馬爾科姆也轉過身來——而卡尼居然就在身後,靠在接待桌上,望著他。那個中年女人不見了,卡尼修飾過的手指輕敲著桌麵,像是一段無聲的旋律。
“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卡尼說。
馬爾科姆在想卡尼到底看了多久。
“是啊,非常美。”
“你必須小心,馬爾科姆。你必須明白你在什麼地方,在這裏幹什麼。”
馬爾科姆感覺到臉頰發紅發熱。這是他第一次不喜歡卡尼高高在上的口氣。他剛剛是被人拒絕了,但是他不需要卡尼來發表什麼看法。此時可能卡尼看懂了馬爾科姆的眼神,語調變得緩和了一些,隨後他離開了桌子朝馬爾科姆走來。
“卡尼原則的第二條。永遠不要以貌取物。因為在任何一個市場裏,表麵的價值都是最有欺騙性的。沒有什麼東西的價格是根據真實價值定的,關鍵就在於找出內在的真實的價值——然後用遠低於它的支出得到它。”
馬爾科姆的眉毛緊鎖起來。卡尼說的是什麼呢?股票?日經指數?還是紗代?他不明白。
“我會小心的,迪恩。”
卡尼伸過手來搭在馬爾科姆肩上,領著他往回走。
“我也會在這裏看著你,確保你沒事。你離新澤西萬裏迢迢。這裏什麼事情都比別的地方發生得更快。這一分鍾你還以為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你以為自己腳還踩在地上還在往前走,下一分鍾地麵可能就消失了而你在往下掉。”
馬爾科姆抬起眉頭,半開玩笑地問:“另一條卡尼原則麼?永遠要用腳著地。”
卡尼笑答:“永遠不要著地,馬爾科姆。能在空中待多久就待多久。”
9大阪
清晨6點。馬爾科姆以150公裏的時速在路麵狂奔,身體緊貼著清晨濕潤涼爽的風。他盡可能往前弓著身子,胸口和坐駕貼得非常地近,這樣他就能感受到它的每次震動,感受到寬厚的輪胎一次次把沙礫拋向清晨的空氣之中。他急速地轉過一個個彎,身體傾斜得幾乎和地麵平行,皮質的護腿蹭著瀝青路麵嘶嘶作響。他的眼睛盡管是躲藏在樹脂麵罩的護目鏡後麵,但依然感覺到刺痛,鼻子感受的則是橡膠燃燒的味道和涼爽空氣和汽油混雜的氣息,也就是純粹的、不含雜質的速度的香味。
山麓上的路不斷彎彎曲曲,而且山麓本身就像一條大蛇盤踞在環繞大阪的山區下方。城市剛剛出前方的視野當中,在這個時刻是灰色的,發出微微的亮光。鬧市區的建築物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就像電腦屏幕上買進和賣出的數字一樣。馬爾科姆把頭低了下來,臉幾乎接觸到了亮紅色的玻璃纖維摩托車身,下巴從方向操控設備上掠過,感受著這怪獸熾熱的呼吸。
馬爾科姆騎的是一部杜卡迪,一部了不起的摩托車。它其實是部賽車,製造時追求的就是速度。它就是摩托車中的法拉利,是一台用碳化纖維、合成金屬、鋼鐵等組合的傑作。它有著別樣的風情,錚亮的光澤,狂野的氣息,當然還有令人咋舌的價格。馬爾科姆覺得這車和日本這個國家一樣,就像一頭野獸,你得小心翼翼地騎在上麵享受那種奢華的感覺。
卡尼把這車給他用的時候,他大大地吃了一驚。他以前一直不知道卡尼在大阪有一間公寓,更別提他還有一部杜卡迪摩托了。卡尼是在新年到來以後不久告訴他的,說是遲到的聖誕禮物。馬爾科姆可以自由地使用這部車,隻要他保持車況良好,而且保證不管卡尼什麼時候來大阪,車裏都裝滿了油隨時可以用。起先馬爾科姆在納悶為什麼卡尼沒把車送給阿卡裏,後來他想象了一下阿卡裏開這車會是個什麼樣子,疑問也就解開了。一個瘦高的、弱不禁風的15子棋手確實不太適合駕馭杜卡迪這樣的怪獸,他甚至於連辦公室裏有滑輪的椅子都搞不太定。
馬爾科姆開足馬力衝了起來,感受著涼風透過頭盔帶來的快感。兩側的景物飛速往後退去,就像莫奈的一幅難以捉摸的綠色畫卷。城市離得更近了,以這樣的速度,他可以在10分鍾內跑到卡尼的公寓。從那裏他可以俯瞰海灣,還可以從露台看到這些山脈。卡尼剛剛把車給馬爾科姆的時候,吩咐了看門人放他進去取杜卡迪的鑰匙,於是馬爾科姆就進去過一次。這屋子有4000平方英尺,裝有落地窗,另外還有500平方英尺的露台。屋裏的家具很現代,是皮質的,顯然價格不菲。廚房設置就像藝術品一樣,成排的銅鍋掛在大理石台上的架子上——儼然是美食家的福地。起居室的牆上掛滿了藝術品,大多數看上去都是名家真品,而且大部分是現代派畫作,有一些馬爾科姆還能認得出來,因為他在大學裏曾經上過美術課。他估計這屋裏的家具和藝術珍藏價值可能至少在100萬美元左右,而且公寓本身可能就要500萬。如果卡尼在東京的公寓跟大阪這間差不多的話,那麼他簡直就富有得超乎想象。他每年為基德公司掙的2500萬美元再加上為此應得的分紅,似乎還是無法解釋他所擁有的這筆財富。就在馬爾科姆去東京的那個周末,他了解到卡尼在來基德公司之前曾經先後在波士頓和薩拉蒙公司工作過。或許他是在公司之間轉換職位時獲得了巨額的買斷金,要不就是他在美國有個有錢的叔叔,或者是傳聞中被他殺死的馬來西亞妻子留下了一筆巨額遺產,再不就是他在東京的吸血鬼朋友有偷竊藝術品和房地產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