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並不高尚的環境當中,馬爾科姆感受到真正的舒適,這是他到日本以後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他一直就擅長喝酒,這是他在普林斯頓大學練就的技能。當時在學校裏,展示酒量是飲食俱樂部的生活裏不可或缺的部分。不過即便如此,接連灌下的好幾大罐日本啤酒還是開始對他產生作用了,他也真正開始覺察到在這裏有被人喝倒的危險。
除了馬爾科姆和阿卡裏之外,他們桌上還有六個年輕的美國人,年紀都和他們倆差不多。他們幾個都是在各大公司在大阪的分支工作,也都是做日經交易的。他們中有五個是常春藤名校畢業的,剩下那個來自麻省理工。在這個晚上,他們的名字馬爾科姆聽人介紹了好幾遍,也已經忘記了好幾遍,惟一比較肯定的是至少有三個人名字叫麥克。不過誰叫什麼此刻已經完全不重要了,因為這時候他們已經喝得爛醉,叫他們什麼他們都可能會答應。
隨著喝彩聲越來越大,馬爾科姆把酒杯抬到嘴邊喝了起來。酒很衝很苦,但是他強迫自己把喉嚨打開把胃擴張。當他接近杯底的時候,人們開始為他倒數,而在他終於把酒喝完了重重坐下的時候,酒吧裏響起一陣巨大的喧鬧,這表現出的是對他的純粹的欽佩。他微笑著,手放在突起的肚皮上。白天的時候他可能不過就是個按鍵盤的人,不過至少在這裏,在這群和他分享同一個世界的外國人當中,他還是為自己掙得了一個名號。
“你們找來了一個不錯的新人啊,”有一個叫麥克的衝著阿卡裏大喊,“我們打算不招哈佛的混蛋了,得轉過去看普林斯頓。不然的話,你們靠喝酒就能把我們打敗,然後趕出這個城市。”
馬爾科姆繼續著他的微笑。他知道這個麥克是摩根公司的,其他兩個則在薩拉蒙。不過這沒什麼關係——他們三個都是美國人,表情都非常友好。在步行來酒吧的路上,馬爾科姆並沒有看到一個白皮膚的影子。同時他還注意到,很多日本人,尤其是年輕人,在他經過的時候都盯著他看。
“我很高興能在這裏幫忙做事。”他回答道,同時一邊拍著阿卡裏的肩膀一邊衝著摩根公司的麥克微笑,“我們在日本到底有多少人啊?”
他說的“我們”指的是什麼其實很明顯。在日本,外國人和日本人之間有著清晰的界線。馬爾科姆看得出來,大阪的外國人是很抱團兒的。他們或許會和日本女孩上床,甚至於和她們交往和結婚。但是大多數時候他們並沒有被包容到日本文化當中。
“在東京有大約10萬外國人,”阿卡裏回答說,繼續扮演著他導師的角色,“他們多數都和我們一樣做銀行業。而在大阪,總共可能有50個外國人。我很肯定,你注意到了我們從市場過來的時候有人盯著你看。因為對於這裏有些人來說,一年之間你可能是他們見過的惟一一個白皮膚的人。”
“而對於有些妞兒來說,”摩根公司的麥克帶著酒氣插話說,“你可能是和她們幹過的惟一一個白人。你得記住這一點。”
“你看那邊”,阿卡裏打斷麥克的話頭,手指著過道那邊一張桌子,“那些人都給英國巴林銀行幹活。巴林銀行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有聲望的銀行。我記得它好像幫美國買下了路易斯安那,它實在是太古老了。”
馬爾科姆看著鄰桌的五個年輕人拿著一杯杯暗色的酒液相互勸酒。他們看上去比在酒吧裏喝酒的其他的交易員要高一些瘦一些,而且顯然穿得要好一些。他們中間個子最高的一個穿著深色的西裝,係著血紅的領帶。他有著一頭優雅的灰黃長發,一直披到了外套衣領處。他的顴骨很高,嘴唇飽滿。不過雙唇分開的時候,露出來的是嚇人的牙齒。馬爾科姆看到的時候不覺打了個冷戰。他的牙齒就是牙醫們所謂的“夏齒”:夏天的牙齒往這兒長,夏天的牙齒往那兒長。
“留著可笑金發的那個,”阿卡裏說,“也就是看著像爛牙齒的人猿泰山的那個,他叫特迪·希爾斯。他是個很不錯的家夥,這幾年他在15子棋上已經欠了我大概1萬美元,而且看來他還真會把這賬給付清。”
阿卡裏換了一個座位,然後指著一個電視機旁邊的桌子說,“在那邊,那都是些谘詢顧問人員。大部分都是荷蘭人,給本地一家日本銀行提供谘詢服務。他們自己抱成一團兒,不太和外人打交道。我聽說他們有好路子可以弄到這裏最好的大麻,不過我還沒機會去一試。”
這些人看來確實是歐洲人,比巴林銀行那幾個看著更地道。他們四個全都穿著襯衣,紐扣一直扣到了領口,還有看著有點太緊的品牌牛仔褲。他們看來比其他人要年長一些,而且明顯要溫和一些。馬爾科姆猜想可能是大麻的緣故。上大學的時候,他和安娜以及她幾個學表演的朋友一起抽過幾次。馬爾科姆有點兒不明白為什麼安娜突然出思緒當中。畢竟的她,還有他過去其他的一切,看來都已經遠去了。
“大阪的東歐人都在心齋橋另一邊的一家酒吧裏聚會,心齋橋是一座穿過主要娛樂區的拱形建築。”阿卡裏繼續說教,“那是家叫作奧拉夫的地方。二樓是俄羅斯黑幫控製的妓院。”
聽到這裏,馬爾科姆不覺抬了抬眉毛。這時有一個麥克湊近了過來。這次是矮個兒的那位,還梳著很難看的發型。他是康奈爾大學畢業的,高中的時候還曾經跟馬爾科姆打過橄欖球,但是沒進過大學校隊。“有很大規模的販賣東歐脫衣舞女和妓女的交易,她們都是俄羅斯黑幫弄來的。我有個朋友正在為《紐約客》寫一篇揭露這交易的報道。說真的,你去瞧瞧城裏隨便哪家脫衣舞夜總會,都能看到在洗手間裏給客人口交的匈牙利妞。她們掙錢的目的,就是要跟奧拉夫的老板買回她們的護照。那情景真是他媽太瘋狂了……”
“不過這裏還有我們,”阿卡裏大聲插話,“我們已經有了這樣一個名聲——我們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更瘋狂一點。而且眼下我們比別人要掙得多得多。所以他們都尊重我們,盡管還是有那麼一點競爭意識和嫉妒。”
馬爾科姆把目光從英國佬轉移到了荷蘭人身上,最後回到了自己周圍的美國人當中。這些外國人組成的真是一個奇怪的小團體,一個他從沒想過會存在的團體。在日本這茫茫人海當中存在的一個白人小島,相互之間展開競爭,想要從亞洲市場攫取最大的利益。
“為什麼我們比別人要做得更好呢?”他不解地問。
大夥兒先是一陣安靜。隨後第三個麥克插話了。這個人是耶魯的一個網球運動員,一頭濃密的紅發,臉上總是帶著壞笑。“其實是因為卡尼。沒人可以比他掙得更多。即便是尼克·裏森,就是巴林銀行新加坡分部那個。他肯定是個能幹的家夥,可能是最好的之一,不過他還不是迪恩·卡尼,他自己恐怕也知道這點。”
這第三個麥克的評價帶著那麼點兒尖刻,而馬爾科姆則在想這是否不僅僅出於簡單的嫉妒。
“也就是說在這裏卡尼是個傳奇人物嘍?”
阿卡裏點點頭:“卡尼在整個東南亞都是傳奇人物。關於他的謠傳成千上萬,其中有些簡直是千奇百怪。所有傳言我都聽說過。比如有的傳言說他是個天才,這肯定是實話;有說他和日本黑幫有一手的;有說他是易裝癖的;有說他是那種聳人聽聞的小報裏描寫的吸血鬼的,深夜會出來吸人的血;有說他對興奮劑成癮的;甚至於還有說他在巴厘島和一位馬來西亞公主結過婚,後來他的這個妻子被人發現死在香港某條小巷裏,喉嚨被割斷了,而卡尼和這事脫不了幹係。數不清的傳言啊,不過我想這和他的成就是分不開的,如果你掙他那麼多錢的話,肯定會傳聞滿天飛。”
馬爾科姆緊緊盯著阿卡裏。第一次麵對麵看到卡尼時,他就覺得這個人不簡單。一個通過套現可以一年豪取2500萬美元的人被人揣測也是正常的。
“那你相信這其中什麼傳聞嗎?”馬爾科姆問。
阿卡裏喝了一口杯中的啤酒。
“所有的我都信。”
馬爾科姆瞪著他,發現他有著一半日本血統的麵孔冷漠而難以琢磨。他的眼睛此時差不多眯成了一條縫,不過有可能是酒精的緣故,要不就是因為剛剛經曆了漫長的讓人筋疲力盡的一天。
馬爾科姆的思緒又回到了白天的辦公室、電腦屏幕和通話盒。他想起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連續按鍵的情景,還有拚命跟著卡尼平靜的口述命令工作的情景。他的工作確實不是什麼航天科學,但是是一份最終會讓人發瘋的工作。然而,如果他仔細地觀察,而且讓自己的頭腦流動和運轉的話,他知道自己可以跟卡尼和他的部下學到很多東西。他想到了卡尼告訴他的:他是卡尼的手、眼睛和耳朵。對於一個剛剛開始自己事業的22歲年輕人來說,這可能是個不錯的角色,即使這手、眼睛和耳朵的主人是一個可以在混亂的日經當中一年掙到2500萬的黑幫分子加易裝癖加吸血鬼加癮君子加殺人凶手。
他帶著醉意笑了起來,滿桌的美國同胞都看著他。他腦子裏留下的最後一個疑問就是,他做的這些最終會發展演變成什麼呢?
他在哪裏才能找到自己的出口呢?
8東京
璀璨的燈光,巨大的城市
周五的晚上,十一月的最後一天。
在灰色的雨中穿行的時候,馬爾科姆感覺自己的腦子已經飛速轉到了每秒1000轉。此刻他身邊是一片濕漉漉的人海,中間混雜了多個種族和民族。他身上價值400美元的定做的西服已經濕透了,像乳膠一樣粘在身上,原本染成金黃的豎立著的頭發都緊緊貼在頭上。透過這風雨他其實看不清什麼東西,所以隻是憑著本能在移動,雙腳沿著在酒店裏就已經看好的方向前行。
他來到了一棟浸潤在霓虹燈光中的三層建築物前麵,不過這裏的霓虹不是他常看到的那種,門邊的牆上也沒有貼著半裸的日本女人的照片。門框上麵隻是釘著碩大的英文字母形狀的木塊,寫著:櫻花酒吧。
此時他心裏充滿了期待,內心有一股力量此時想要讓他回頭跟他母親通話,請她到最近的教堂裏為他即將產生的不當想法禱告和懺悔;還有一股力量則告訴他,這扇門後麵是一個他再也無法逃避的世界。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躲不開裏麵那個人,那個把他帶到這裏的人;那個把他從無趣的生活中解救出來,就像他父親一樣的人;那個付給他薪水的人。
馬爾科姆就這樣站在櫻花酒吧的門口,雨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三個小時以前他還在大阪的辦公桌前,打算完成這天的文件工作,把四個月以來的交易情況編製成一份表格,然後交給那幾個財會去進行比照。突然卡尼的聲音通過通話盒傳了過來,把他給嚇得不輕。馬爾科姆本以為那東西已經被關掉了,因為已經到了周末。他趕緊把表格拿開,然後準備好了聽候卡尼的指令。但是這次卡尼又讓他吃了一驚。
“趕緊趕到機場,”他命令道,“你這個周末就在東京過。我會派人在機場接你。”
說完他就關掉了通話盒,剩下馬爾科姆坐在那裏,呆呆盯著再沒有聲響的盒子。卡尼沒有提航班時間,沒提他在東京住哪兒,也沒有解釋這一切是為什麼。不過即便如此,馬爾科姆還是沒有遲疑,過去的三個月裏他已經對卡尼足夠了解,知道他的老板不是在跟他說笑。
他把手裏的表格放到一旁,隨後直接回到公寓打起了一個簡單的旅行包裹,然後就直接去了機場。他來不及告訴阿卡裏他不能去“裏子小屋”和大夥聚會,也來不及通知他前一天在洗衣店裏認識的女孩,兩人的午餐約會要取消了。不過他也沒什麼把握通過電話對話來取消跟那日本姑娘的約會,因為她的英語就跟他的日語一樣糟。
剛一下飛機他就找到了等候他的車子,接待的人還說明了他要去的酒店的名字——東京柏悅酒店,以及他要和卡尼見麵的地方:櫻花酒吧。剛開始的時候他並不是很喜歡這個安排——去一家酒吧跟卡尼見兩年之後第一麵。不過轉念一想,其實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在過去的三個月當中,他已經對日本商務文化有所了解,知道來這樣的酒吧是日本人做生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在賓館安頓好了臨出門的時候,馬爾科姆跟酒店門房問了路,但是後來在六本木狹窄扭曲的街道穿行的途中,他還是三次迷失了方向。或許是因為傾盆大雨讓他看不清方向,或許是正是周五晚上,而他所在的是世界上最熱鬧的街區。他不得不從喝醉了的日本商人、美國軍人、還有來自亞洲各地的遊客叢中擠出一條縫來。不過在酒店和酒吧之間這段短短的路程當中,他發現自己比剛剛獨自一人來日本生活時自信了很多。過去的三個月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龍卷風一樣,但是他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在發生改變。就像阿卡裏戲謔的一樣,他能找到自己的腿了。他開始看到自己可以適應怎樣的地方,他已經在逐漸成為一個真正的交易人。
三個星期以前,他剛剛嚐試著進行了他第一次自主交易——不過當然是在卡尼的監控下。在那以後,他三次利用自己的電腦發現套現的機會然後操作了交易。他自己執行這些交易,高價賣出然後低價買入。卡尼一直在鼓勵他繼續像一個職業交易員一樣思考,盡管目前卡尼還不允許他像那樣生活。馬爾科姆工作了才三個月,但是他已經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