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太擔心語言障礙。日本並不像歐洲。這裏沒人在乎你會不會說日語。事實上,日本人並不希望你跟他們說日語。或許是因為他們不指望你有那麼聰明,可以從零開始把日語學會吧。不管是哪種情況,不會說沒關係。你很快就會發現這個國家對外來者是很友好的。這裏的文化就是建立在禮貌這個觀念之上,尤其是針對外來的人。什麼鞠躬、微笑、奉承、謙恭,都是它的體現,而這種觀念還延伸到了語言上。”
他們走到了另外一排自動扶梯處。阿卡裏停下來看了看頭頂上懸掛的標牌。
“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馬爾科姆問。
“不管外國人問他們什麼問題,日本人的回答都是是。即便其實答案應該是不是,他們還是會回答是。等到你弄明白這碼事以後,你就可以玩轉這個國家了。”
說話的時候,他白白的牙齒又露了出來。
“你看來是不相信我吧?那麼我讓你見識見識。地麵運送處和行李領取處就在扶梯下麵,跟我來。”
說完他轉身就走,步伐十分輕快。馬爾科姆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他那雙長腿。走了大概10英尺遠,阿卡裏叫來一個穿著航空公司代表製服的年輕日本女人。
“我說女士,”阿卡裏一邊指著機場遠處方向,一邊用濃重的紐約口音衝著她喊,“是走這裏去出租車站嗎?”
那女人一邊微笑著鞠躬,一邊試圖弄明白他的問題。很快她又鞠了一躬,然後朝他點點頭。
“哈依,請跟我來。”
她順著阿卡裏所指的方向走去。而阿卡裏則拽著馬爾科姆一塊兒跟著走。她領著他們走了大約10英尺遠,走到一個賣罐裝蘇打飲料和幹果的亭子前,然後突然轉過身來,快步往扶梯的方向走去。阿卡裏跟她說了謝謝,而她則不住鞠躬、微笑、點頭:“哈依,斯米麻散,哈依。”(是,不好意思,是。)
回頭下扶梯的時候,阿卡裏衝著馬爾科姆直笑:“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瓦卡裏馬斯卡?你懂嗎?你問什麼問題他們的答案都是是。如果你總記得這一點,你會喜歡上這裏的。這就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場。”
馬爾科姆發現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哈依”,他邊點頭邊學著,“瓦卡裏馬斯。”
“看起來學得不是很像,是吧?”
他們麵對麵坐在一部鋥亮的黑色豪華奔馳轎車的後車廂裏。窗外的空氣灰蒙蒙的,不過馬爾科姆有點懷疑這是煙色玻璃車窗製造的效果。正是中午的交通擁堵時段,轎車沿著一條高架的混凝土公路緩慢前行。馬爾科姆看到轎車兩側的遠處都有山,前麵很遠的地方還有一條銀色的水流。這裏看來風景很不錯,是個適合建立城市的地方,不過從高速公路兩側的建築物的外觀看來,大阪卻一點也不漂亮——樓都是四四方方的,沒有什麼顏色,而且都是用和公路材質一樣的混凝土修建的。所有的建築物都擠在一起,中間隻有窄窄的小道把它們分開,還有更多的高架公路在高出地麵的地方交叉往來,就像一張瀝青蜘蛛網。
“大阪是世界上曆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阿卡裏邊說邊輕叩車窗,“但是二戰期間它經曆了一次大規模的重建。整個城市都被炸平了,然後從零開始重建。這城市白天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是到了晚上就完全變樣了。你會看到那麼多炫目的霓虹燈,讓你以為這裏就是一個碩大的脫衣舞夜總會。”
“就和東京一樣。”馬爾科姆回答。他一邊用手輕撫柔軟的皮質座椅,一邊想著自己到底能不能適應這些東西——坐頭等艙飛行和乘坐豪華轎車。他有點懷疑自己的父母有沒有乘坐過這麼豪華的汽車。
“大阪可一點兒都不像東京,”阿卡裏答道,“東京就是日本的紐約。它是一座精致複雜的國際大都市,一座建立在奢侈和成功基礎上的高檔瘋人院。大阪則很粗糙混亂,這裏的人更加實際。不過他們倒也還是有點兒優勢。大阪雖說是一個鄉下城市,但它是一個圍繞商業建立的城市。從日本曆史發端的早期開始,大阪就是一座主要的商業城市。”
“所以卡尼就在這裏工作,而不是東京,對嗎?”馬爾科姆問道。
阿卡裏聞言大笑:“你小子確實挺傻帽的,真的。”
接著他開始在一個漆過的橡木櫃子裏翻找著什麼。這個櫃子就設置在把他們倆和司機分開的隔離層上。
“卡尼可不在大阪。卡尼和薩蒙斯都在基德公司設在東京的亞洲總部,而我們則被派在基德公司的大阪分部工作,主要負責大阪證券交易。”
他頓了頓,抬眼看了看馬爾科姆,手卻還在櫃子裏麵。“你根本不知道你在這裏要幹什麼工作,不是嗎?你先是上了一架飛機,然後飛越了半個地球,但你卻不知道你他媽要幹什麼,對吧?”
說完他笑了,而馬爾科姆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
“該死的牛仔,”阿卡裏邊說邊搖頭。“馬爾科姆,我們兩個都是做指數套現的助理交易員。我們就是卡尼在大阪的手。他在東京的辦公室裏指示我們做交易,我們就在這裏執行。你看,日本銀行業有很多很好笑的規則,其中有一條就是必須在自己所在的地方交易日經期貨指數。所以我們人必須在大阪。我們的電腦終端必須在這裏,鍵盤必須在這裏,我們的手指必須在這裏按鍵。所以盡管所有的大人物都在東京、新加坡或是紐約,但是實際的交易必須在大阪操作。我們幹的就是這個。我們為迪恩·卡尼按鍵。”
馬爾科姆凝神注視著窗外,試圖理解阿卡裏告訴他的這些東西。大多數的術語他以前倒是聽過,對它們有一些最基本的了解。所謂的日經指數就是日經225指數,是日本一些最大的上市公司股票的目錄,類似於美國道瓊斯工業指數。這個股票指數被看作是亞洲市場的晴雨表,可以用交易一支個股的方式交易這個指數。至於套現這個概念,馬爾科姆是在初級經濟學中學到的。套現指的就是利用不同市場中同一種產品或是接近等同的產品價格之間的細微差別獲利。
“也就是說卡尼做的是套現。”馬爾科姆問。
“卡尼涉足很多東西,”阿卡裏衝著馬爾科姆邪邪地眨眨眼,“不過他主要的生意還是買賣日經指數。你知道套現是怎麼回事,對吧?”
“我記得初級經濟學課中對它的定義。假設曼哈頓區12街有家麥當勞以一美元的單價出售奶酪漢堡,而在17街有另外一家麥當勞以一美元十美分的價格出售奶酪漢堡,那麼套現者就會在12街以低價購入漢堡然後在17街賣出,從中牟利。整個過程中困難的部分在於,要在避免被車撞倒的情況下在12街和17街之間來回,此外還要搶在其他人產生同樣想法之前做到。”
阿卡裏忍不住笑了:“這個說法我倒是沒聽說過。一般的例子都是說在巴黎買了黃金然後在倫敦出售,或是類似的什麼,基本是這個意思。不過在我們這裏情況要稍微複雜一點兒,你很快就會發現的。”
阿卡裏終於把手從櫃子裏抽了出來,捧出來一個不大的皮盒子,大約是一本硬皮書大小。皮層有點破舊了,有的地方磨損得很厲害,連下麵陳舊的木殼都看得見。阿卡裏極其小心地打開盒子,好像害怕那個盒子會碎在他手裏似的。
馬爾科姆看到盒子內部有綠色的氈布襯裏,還有用來擺放棋子和骰子的一行行空間。阿卡裏把盒子放在身邊的座位上,從裏麵取出一個裝骰子的盅子,然後把裏麵的東西都倒在手上。骰子是用象牙雕刻的,顏色潔白,非常精巧而有光澤。
“在到你的公寓之前我們有整整20分鍾時間,”阿卡裏邊說邊在手心裏撥弄著骰子,“來一局遊戲如何?”
原來是15子棋。馬爾科姆霎時間明白了為什麼阿卡裏的名字聽上去似曾相識。他在普林斯頓大學校報上看到過阿卡裏的名字,他是個15子棋天才。他曾經拿過幾次全美冠軍,而且還組建過一個俱樂部還是棋隊什麼的。
這棋戲雖然不是橄欖球這種馬爾科姆擅長的東西,但到底也還是個遊戲。於是馬爾科姆回答:“我不知道我還記不記得怎麼玩,但我可以試試。”
不過他隨即想起了阿卡裏剛剛說過的話,連忙問道:“我有一套公寓嗎?”
“說是公寓可能稍微有點誇張。”阿卡裏回答道,同時把象牙棋子整齊地擺好。“和你在這裏需要麵對的其他事情一樣,你要經曆的更多的是一個學習過程,而不是享受生活。不過你會很高興地知道,有人為你付房費,租金不會花你的工資。”
“我還有份工資麼?”馬爾科姆略帶嘲諷地問道。
接下來的幾局棋對馬爾科姆來說簡直就是災難,之後他被送到了自己的公寓。這是一間100平方英尺大小的屋子,在一幢馬爾科姆見過的最醜陋的三層建築的二樓。這棟樓夾在一個汽車修理廠和一家便利店之間,前麵入口處有一排鋁製的郵箱和一扇鐵柵門。樓裏沒有電梯,不過這倒沒什麼關係,因為如果真有一部的話,馬爾科姆可能也不會太相信它的安全性。牆壁和走廊的地麵上到處都是破碎的石灰片和就要剝落的瓦片,至少有一半的頂棚鑲板都露出來了。
馬爾科姆的“公寓”內部的情況稍微好一些。牆上新近剛剛重新漆成了米黃色,這讓他想起了被煮得有點過的雞蛋。地板上鋪著榻榻米,有一個牆角還有一床又薄又小的日式睡墊。浴室門邊有一張木桌,但是沒有椅子。而且到近處一看,馬爾科姆發現上麵的抽屜居然是用油漆畫的。浴室比飛機上的衛生間還要差點,不過至少還有西式馬桶和淋浴設備。正因為這衛浴設備是西式的,旁邊的牆上還有對它的使用說明,文字是用日語寫的,邊上還有圖片輔助說明。
屋裏沒有暖氣,沒有空調,沒有廚房,也沒有電話。熱水是有,但是馬爾科姆得先讓浴室裏的龍頭開著,然後跑到走廊裏去點燃煤氣。不過至少屋裏還有一扇窗子,往下可以看到便利店。如果馬爾科姆踮著腳盡量往外探出身去,他可以勉強看到大阪鬧市區的霓虹燈光,大約在四五百米以外。
馬爾科姆實在是太累了,沒有氣力再去想他對這屋子有多失望。他甚至於都懶得脫掉身上的髒衣服,隻是隨便把包扔在一個角落,然後就躺倒在了睡墊上。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薄薄的墊子下麵生硬的木地板,不過倒也沒有難受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而且他也不是沒有在更惡劣的條件下睡過覺。在普林斯頓大學的訓練營裏,他曾經被迫睡在儲藏室裏打翻了的櫃子上,而且那可是在一整天訓練之後,骨頭都快散架了的情況下。所以和那時比起來,就像是在天堂了。
他盯著天花板,一邊靜靜聽著這個陌生城市裏陌生的聲音,一邊回味著白天發生的一切,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已經真的在日本了。眼下的情況他是絕對不可能預見到的,他原以為自己會在東京直接為卡尼工作,向他這樣一位頂級玩家學習國際金融的技巧和奧秘。但是他卻在大阪,和一個瘦瘦高高有一半日本血統的15子棋天才成為了搭檔,而這個人竟然是比他高兩屆的校友。不過阿卡裏看來還是一個不錯的人,他告訴馬爾科姆能拿到多少薪水的時候,好像自己都有點尷尬。馬爾科姆還以為400萬日元是很大一筆錢,而阿卡裏則提醒他想想彙率。這筆錢折算起來相當於3.5萬美元,剛到他預想在華爾街第一年可能拿到的收入的一半。而且阿卡裏還告訴他,大阪是世界上消費水平第二高的城市,僅次於東京。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他隻能住在這麼差的公寓裏,躺在一個隻有兩件疊起來的T恤那麼厚的睡墊上的原因。
不過馬爾科姆倒並不很在乎錢,還有這公寓或者是睡墊。不到一周以前,他還坐在JP摩根公司肯德裏克的辦公室裏,諂媚奉承,恭恭敬敬地聽這個混蛋喋喋不休地拿複印機和頭年分紅說事。
無論如何,他還是逃脫了重複別人乏味生活的命運。
6東京
除了使用說明是日文寫的之外,麵前的控製板在我看來就像波音747的儀表盤一樣。小小的房間也給人一種駕駛員艙的感覺,不過牆麵都是裝飾過的,地麵也鋪著發亮的黑色大理石,打磨得非常亮眼,和天花板熒光燈的光澤交相輝映。
我的座位在輕微地震動,身下類似坐墊的材料被電熱到剛好和我的體溫一樣。我仔細觀察了各個旋鈕和按鈕,根據日文說明上小小的圖片找到了DVD播放機的控製鍵和CD轉換器,另外還有一樣要麼就是有精密遙控的坐浴器要麼就是微型噴泉。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一個看來有希望的紅色按鈕,然後用兩個手指把它按下,隨即傳來一陣熟悉的馬桶衝水的聲音,不過卻好像是從大理石地麵上返回過來的。我費了整整一秒鍾時間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聲音也是人工合成的,就跟這個意識超前的房間裏差不多所有東西一樣。這個太空時代衛浴係統本來是靜音的,衝水的聲音是單獨外加的,就是為了照顧像我這樣不放心的老外。
幾秒鍾之後,我看到馬桶座位的罩子自動合了起來,並且為下一個使用者做好了準備。我搖了搖頭,為這東西驚歎不已。我一直都堅信可以從一個民族使用的廁所看出很多關於它文化的東西。在歐洲,廁所不過就是在地上挖個洞,實際上象征著這片大陸還深陷在過去。而在美國,人們用的是結實的槽,還要用非常強勁的水流來衝洗。沒有什麼裝飾和光澤,隻有實用。而在這裏,在東京,廁所都是先進科技的美妙產物。這是一個快速走入未來的社會,而他們的這個將來冷漠而寂靜。
打開衛生間門的時候,我聽到一陣壓力減低的嘶嘶作響,還有細微的燈光和聲響的變化。我所站的位置,是一間地方很寬敞但燈光微暗的酒吧的一角。牆壁、地板、還有天花板都是橡木色調,躺椅和鋪有墊子的椅子都是暗紅色的皮麵。一共有10來張點著蠟燭的桌子,大部分旁邊都坐了人。吧台本身就有一麵牆那麼長,是長方形的透明玻璃結構,安裝在裏麵的六隻藍色鹵素燈泡把它照亮。房間的遠端有不大的一塊鋪著地毯的舞台,兩側都有巨大的黑色音響。舞台的主人是一個三人組爵士樂隊,用的是一套裝飾得很漂亮的鼓具以及一些合金和銅管樂器。他們中有一個個子很高、金發飄飄的白人女孩,吹奏的是銅管薩克斯風,那個矮胖的黑人男子則彈著低音吉他。最後一名成員是一個最多不過19歲的日本男孩,站在鈸、小鼓和大鼓後麵。金發女郎輕輕吹奏著薩克斯的時候,音響還沒發出什麼聲音。但隨著日本男孩用鑲著象牙尖的鼓棒把鈸敲響,房間裏的聲音爆發了,整個酒吧都搖晃起來。
我往前邁出步子打算穿過房間,但身體卻對低音吉他厚重的韻律產生回響。日本人不僅擁有先進的衛浴技術,還擁有對爵士樂的癡迷和狂熱。盡管爵士樂是地地道道的美國藝術形式,但是它卻受到整個日本民族的喜愛,你很難找到一個手裏沒有收集一堆爵士樂CD的日本人。事實上有很多音樂史學者認為在70年代,就在美國爵士樂產品銷量暴跌的時候,正是日本消費者讓這種藝術形式存活了下來。我曾聽說這樣一種說法,日本人深深為爵士樂韻律中內在的那種類似數學的精密性所吸引。不過更有可能的情況是,對於深深癡迷於西方世界的一代人來說,愛好爵士樂成為了他們很自然的選擇。無論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在點綴著霓虹燈的東京街道上,爵士樂酒吧就和按摩院和情人酒店一樣隨處可見。
我小心繞開桌子,穿過昏暗的酒吧。這裏絕大部分顧客都是年輕人,年齡大約在18到30多歲。大部分男人都穿著夾克和翻領毛衣,大部分女人則身著價格昂貴的品牌上衣,顏色一般都是黑色,質地柔軟,常常會展現出肩部的柔滑曲線或是鎖骨部位。這裏看上去完全就像是紐約、波士頓或是芝加哥的爵士樂酒吧,隻不過這裏所有人都是日本人,而且都在抽煙,抽的有雪茄、香煙、小雪茄煙,甚至還有煙鬥。所以毫無疑問,這裏的通風設施肯定和衛浴設施一樣精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