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著舞台走到半路,突然注意到視野邊緣有一隻手舉了起來,原來是戴維·布朗森。在這裏要找到他其實很容易,因為除了我和舞台上的女孩,他是這裏最後一個白人。他麵色蒼白,身體超重,戴著厚厚的眼鏡,留著一頭暗棕色的頭發,其中有厚厚的幾縷差不多垂到了前額,這倒是可以讓人不那麼注意他的圓鼻子。他穿著一件白襯衫,並沒有紮在灰色的長褲裏,身旁空著的皮椅上甩著一件西裝外套。走到他身邊的途中,我注意到桌上已經有兩個空杯子,而第三個杯子此刻正在他左手粗厚的手指間搖晃。
布朗森把自己的外套挪開,拍拍猩紅的座椅,示意我坐在他身邊。他湊過來握手的時候,我們的膝蓋幾乎都碰到了一起。
“我聽說過你很多事情,”他說,算是在向我問候吧,“馬爾科姆說你會讓我們所有在日本的美國人聲名狼藉。”
說完他詭笑起來,下巴上的軟肉隨著笑的動作不住打晃。我不禁在想馬爾科姆到底告訴了他多少東西。當然布朗森知道我來東京是為寫本書做調研,而且他知道書和他們這些在世界的另一邊安家的美國人有關係。這些美國人大部分都是常春藤名校,或是同一級別學校的畢業生,都是年輕男性,個個雄心勃勃。他們這些人就是一個奇妙的寫作主題,一個在我所知的大眾文學作品中從未出現過的主題。不過我懷疑布朗森是否知道我真正要講的故事。說太多的內部消息會讓馬爾科姆麵臨危險——在職業方麵,甚至於可能在人身方麵。
“我會盡我所能,”我邊說邊在椅子上伸展開身體,“至少我會讓人們知道你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我來東京已經三天了,已經開始了解僑居日本的基本情況。下飛機的時候我剛剛領取完行李就在機場廣播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是用英文說的,讓我去接機區。出機場之後有兩個年輕人來接我,兩人都是剛從哈佛畢業,在馬爾科姆的對衝基金工作。他們把我領上了一部黑色的加長豪華轎車,並且告訴我這部車是馬爾科姆自己的,從洛杉磯空運過來的。車子沒有直接把我送到賓館,而是先到了離東京市區20分鍾車程的一個體育場。為了弄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仔細觀察著體育場前門口聚集的龐大人群,這裏至少有上千名日本青少年,身上的說唱樂裝扮似乎更應該出紐約鬧市區。隨後我被告知這裏有一場演唱會,是美國說唱樂手艾米納姆的,我們有前排座位票和後台通行證,而這些都是馬爾科姆一個客戶的禮贈。
演唱會結束的時候,我已經被會場的巨響震得半聾了。不過我交上了很多朋友,他們幾乎一點英語都不會說,隻能哼出幾句莫名其妙的街頭說唱詞句。我被灌了不少酒,也就無法推拒周圍人友好的熱情,於是收下了不少名片,其中有投資銀行客戶和各種金融界名流。他們要麼認識馬爾科姆,要麼聽說過他,再不就是希望被介紹給他。至此我已經整整24個小時沒睡了,吃了很多我完全不可能認出來的奇怪食物,花了別人一筆數額巨大的錢,但是仍然不知道要到哪裏去睡覺。三天之後我還處在困倦、酒精和血糖低下帶來的昏沉狀態之中,我的身體則在拚命適應這樣一個似乎能混淆人們所有感官的地方。
“那麼就讓我來正式歡迎你來到東京吧!”布朗森邊說邊示意附近一個女侍者過來。這時舞台上的樂隊正投入地演繹著一段帶著濃重薩克斯韻味的旋律,詭異的銅管調子漸漸升高。“你很幸運,因為你找到了我。我簡直就是外國交易員的代表人物——如果真要有這麼一個代表的話。”
我不禁微微一笑,因為馬爾科姆正是這樣描述他的。布朗森34歲,已經在東京生活了將近12年。他是一個交易員,在世界上最大的投資公司之一設立在東京的分部工作。他是這一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每年能掙二到五百萬美元。馬爾科姆把他引見給我有多重原因。首先他出生在波士頓——我的家鄉,後來上了哈佛。此外他和我年紀相同,而且和我有差不多的童年記憶——在預備學校就讀,受上層中產階級道德觀念和追求的熏陶等等。但是畢業以後,他做出的決定引導著他環繞地球去追尋一種另類生活。先是倫敦,然後是迪拜,再是大阪,最後到東京。
他用看來還不錯的日語給我點了飲料,接著跟我說:“你需要了解的最主要的東西是,不管我們在這裏生活了多長時間,我們始終是外來者。我們所有人都是他媽的外來者。我們這個外國人群體不過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團體,和真實的世界沒有一點兒關係。我們過的並不是真正的生活。不像我們在故土,在美國的生活。”
我看著布朗森,看著他放鬆的神態和不整的襯衫。他一點兒不像我在紐約見過的投資銀行職員,或是波士頓隨處可見的商業學院學生。他釋放出的是一種異類的能量,既不是華爾街同行們那種像緊繃的彈簧一樣的感覺,也不是商院學生那種生硬的自信,而是某種更狂野不羈的東西。他的眼睛和邪邪的微笑讓我想起了馬爾科姆。
“當然還是有些人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不是嗎?我是說,有些人在東京度過了他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
布朗森笑了起來,隨即舉起他的酒杯。
“他們是我們當中最自欺欺人的人了。這些人學到了地道的日語,睡的是日式睡墊,每餐飯都吃麵條和米飯。他們娶日本女人,並且穿著和服睡覺。他們裝得好像自己屬於這裏,但是他們正是最大的笑話。因為對於日本人而言,不管這些人日語說得多好或是穿得多麼地道,他們始終隻是老外,就像我們剩下的人一樣。他們追逐的是得不到的東西。”
此時女侍者又出現了,在我麵前的桌上擺放著飲料。隨後她邊鞠躬邊退下,而我則盡力按捺住鞠躬還禮的衝動。順著她離開的方向,我注意到有一桌的三個日本女人正看著我和布朗森,臉上堆滿輕佻的笑。
布朗森接著說:“遲早會發生點兒什麼事讓他們醒悟過來。可能就是很小的事情。比如他們上了地鐵,旁邊的人起身坐到車廂的另一邊。或者可能是大事情,比如有一天他們回到家,妻子離開了,沒有紙條,沒有事先警告,沒有理由。這些在他們看來是沒有道理的,但是這些根本就沒必要有道理——因為他們不是日本人,而且永遠不會成為日本人。”
他從我麵前斜過身子向鄰桌的三個女孩打招呼。她們笑了,然後趕緊望向別處。隨後他喝掉了杯子裏剩下的酒,看上去顯得越來越興奮,話也說得越來越快,差不多合上了台上薩克斯越來越快的節奏。
“你有沒有懷念過在美國的生活,”我問他,“你懷念過真實生活的感覺嗎?”
他聳聳肩。
“可怕的是,我在那裏也不能適應了。我每年大約去紐約出兩次差。我試著和那邊的朋友一起出去,但是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所有的社交技能。我都不知道如何在這些文明人周圍舉止得體了。”
此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但他卻置若罔聞,聽任鈴響。旁邊桌上的人們朝這邊瞥過來,看到我們白人的臉龐後又轉向別處。
“在曼哈頓,我年齡太大,不能再按我在這裏習慣了的方式生活,”他接著說,“而且如果在美國的話,對於我應該采用的生活方式而言,我又太不成熟,比如去擁有妻兒和真正的愛情關係——我已經在這裏這個瘋狂的世界生活了太久,很多東西對我都不管用了,而我在美國又無法複製在這裏的生活。”
我又回想起到機場接我的豪華汽車和演唱會的經曆。在日本達到了布朗森和馬爾科姆這種級別的外國銀行家過的是搖滾歌星一般的生活。他們住的是東京最好地區裏四千平方英尺的豪華公寓,有多得數不清的女朋友,參加通宵達旦的派對。他們不像在歐洲國家的美國人,住在青年旅館裏,靠教英語來掙點啤酒錢,或是那些窮困潦倒的作家,坐在布拉格的咖啡廳裏思索著自己為什麼不在巴黎。馬爾科姆他們是這個宇宙中的大師,被安置在了日本這樣一個“什麼都行”的文化氛圍中。
“你比馬爾科姆先來這裏,”我接過話頭,嚐試把對話引向我關注的故事,“那個時候是不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布朗森點點頭。“你必須明白,我剛好是在泡沫經濟崩潰的時候來到這裏。80年代的時候,東京可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城市,滿街都流淌著金錢。但是突然中間它倒塌了,接著我們出現了。”
“帶來了一場來自西方的侵略。”我插了一句。
這時正好薩克斯獨奏結束了,酒吧裏響起掌聲。布朗森也跟著喊叫了兩聲,聲音長得足以讓鄰桌的女孩們再次朝我們看來。他衝著她們眨眼,而這次她們也沒有躲開看向別處。我這才注意到她們穿的都是設計師名品服飾,而且三人都有最新款的路易·威登手袋——非常難買到的一款,也是我女友會拚命想辦法弄到的款式。
“的確,”布朗森回答道,眼睛卻仍然盯著那幾個女孩,“到這裏的時候,我們意識到了日本銀行體係有多麼虛弱無力。沒人知道應該怎麼去掙錢,金融市場就像個馬戲團一樣,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就每天都做著上百萬的大買賣。”
這樣的數字是非常驚人的。我的上一本書是關於賭城拉斯維加斯的。當時我看到麻省理工的幾個小子玩21點時往桌上扔1萬美元賭注,我都驚呆了。但是今天布朗森提到的數字又是一個新的數量級。
“馬爾科姆來的時候,我們都已經習慣了這些,沒什麼好驚訝的了。我們確實就像勇敢的牛仔一樣。我還記得他剛到東京的時候我去他辦公室看他。當時他剛從大阪出來,正式到了我們這場演出的前台,這裏可是最頂級的演出啊。有次他在做一個決定時有點兒膽怯,所以我開始敦促他前進。當時他打算投入100萬,於是我衝他做了這麼一個手勢。”
我其實並不真想知道那是個什麼手勢,但是不管我喜不喜歡,他還是要解釋給我看,於是用手指在自己頭頂上擺了一個三角形。
“馬爾科姆可一點兒都不含糊。他馬上把投入加到了150萬,所以我也放心了,而一天之後我們就在一家脫衣舞夜總會裏慶祝。就在那天午後,我老板打了我的手機,向我征詢250萬美元日經指數的購價。當時一個瑞典妞兒正在給我跳膝舞,於是我問她10到40之間她最喜歡哪個數字。當時她一絲不掛,奶子就貼在我臉上,腿分開著搭在我腿上。她告訴我她最喜歡的數字是28,於是我就跟老板說了28,而我們真的就以28基點做了交易,就是這麼瘋狂,就跟個馬戲團一樣。”
我喝完了杯裏的酒,試圖在腦海裏構建馬戲團的場景,但是那圖像卻總是破碎。我實在是無法想象做一筆250萬美元的交易是怎麼一回事。
“每天都是這樣的嗎?”我問道。
此時布朗森正沉浸在和那邊那幾個姑娘無聲的交談之中,顯然他是想讓她們過來加入我們這一桌。我驚歎於他的自信,同時又回想起他說過自己每次回到紐約時的情景。就他這樣的發型,還戴著眼鏡,臉色蒼白,我很懷疑他能不能得到任何一個紐約女孩的微笑,就更別說坐下跟他喝點什麼了。但這裏這幾個姑娘都很漂亮,而且看見他每一個舉動都會咯咯地笑。
“嗯,差不多每天吧,”他如是答複,“其實,我上班時什麼都不幹。我們暫時被封了。日本的類似我們證券交易委員會的機構上周派了一夥調查員帶著搜查證到我們公司,查遍了我們所有的電腦和文件櫃。這種狗屁事會發生在所有美國銀行身上。”
“聽上去挺嚴重的樣子。”
他搖搖頭。此時讓我驚訝的是,那邊三個姑娘中有一個站了起來,開始拉另外一個。而舞台上的爵士三人組又開始演奏了,鼓樂響起,就像高跟鞋敲在硬木地板上。
“真是狗屁事,”布朗森又重複了一遍,“其實問題就在於我們掙錢太多了。他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做,又是怎麼做到的,所以不時就跑來封我們一次,做個什麼狗屁調查,然後對我們罰點款。我們就付了罰款,然後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到這會兒已經有兩個女孩站起來了,正在試圖說服剩下那個。而布朗森則已經在示意女侍者要加三份酒水了。我用手理了理頭發,腦子裏想著我在這座城市還能不能睡成覺。
“聽來好像日本人並不希望你們在這兒。”我感慨說。
布朗森看著我,又露出了馬爾科姆式的笑容。“哦,他們想要我們在這兒,也需要我們在這兒。因為我們知道怎麼能掙到錢,而他們則需要向我們取經。就像我說過的,這裏就像一個馬戲團。而對他們來說,我們就是馬戲團裏的怪物。沒有我們的話,馬戲團就垮了。”
我是絕對不會把馬爾科姆描述成一個馬戲團裏的怪物的。布朗森是有可能,但馬爾科姆太精明太有自製力,實在是無法被視為什麼玩雜耍的人。
“那麼馬爾科姆呢?他花了多長時間來適應這裏呢?”
“其實從一開始,馬爾科姆就走在了我們這些人前麵。他是我見過的最有野心的交易人之一。到他離開大阪的時候,他已經了解了這個馬戲團所有的東西。他是我所共事過的最睿智的人。”
聽到這裏,我打算問得更遠一些。
“那麼迪恩·卡尼呢?你有沒有得到機會和他共事?”
布朗森的臉色隨著這個名字的提起而大變。他雙唇緊咬,臉上浮現一片陰雲。他看著我,臉上第一次顯出猶豫不決的神情。
“卡尼製訂他自己的遊戲規則。他和我們玩的不是同一種遊戲。”
這時我們聽到了那幾個女孩的嗤笑,接下來便看到三個女孩一同朝我們過來,她們帶來一股昂貴香水的氣息,修長的美腿泛著光澤,手中的路易·威登手袋也非常惹眼。布朗森正打算起身準備介紹自己,突然又停下來湊近我的耳朵:“如果這是個馬戲團,卡尼就他媽是團主人。你看馬爾科姆那麼聰明,也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這一點。”
7大阪
辦公室裏的五台電腦外殼是黑色的,顯得有點鼓鼓囊囊,就像一隻巨型昆蟲多麵的眼睛,正從房間的那頭盯著馬爾科姆。也有點兒像鑲著銀邊的不懷好意的什麼小東西,還裝飾著不停閃動的紅綠警示燈。馬爾科姆想掉頭離開,但是他沒有選擇,必須向前邁出沉重的步伐,心懸在嗓子眼裏,看著自己在黑色玻璃上的倒影消融和扭曲。他在想自己的臉是不是真有那麼蒼白,瞳孔真有那麼大。不過確實他的臉頰和齶骨都有點不自然地鬆垮。之前那個晚上他幾乎沒怎麼入睡,因為太緊張以至沒感覺到疲憊。的感覺,就好像是大學的第一天和橄欖球訓練的第一天的緊張合在了一起。雖然身邊有十個他剛剛認識的同事在走廊裏看著,他還是沒有安穩的感覺,倒是覺得他們多數人正指望著他把事情給弄砸。
“馬爾科姆,”阿卡裏終於打破了沉寂,“中間那台電腦是你的,做會計的那幾個女孩用左邊那三台,右邊的那台是我的。”
馬爾科姆點點頭。五台外形就像蟲眼睛一樣的電腦擺放在一張長鐵桌上,中間被隆起的塑料薄片間隔開。每台電腦前麵都有一張可以調節的座椅,坐墊是有,但是絕不會很舒服。椅子是有滾輪的,不過由於地毯從一麵牆鋪到了另一麵,穿越了整個30英尺長的長方形空間,有輪子也派不上用場。地毯是灰色的倒很合適,不論是和二樓這個交易間的內牆,還是和覆蓋了這棟建築風格接近庫房的大樓大部分外牆的鋁板,顏色都挺相配。在樓外看來,這幢樓和大阪金融區其他所有建築物都差不多一樣。
馬爾科姆低下身子坐上中間的椅子,輕輕把手放在麵前的電腦鍵盤上。啟動電腦的時候他注意到鍵上都是日文。他認得出來的隻有頂部那排數字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