礫石車道一直延伸到離馬爾科姆家前門廊幾英尺遠的地方。房子非常小,隻有一層,窗戶上有百葉窗簾,屋子後麵有不大的一片用柵欄圈起來的花園。兩年前馬爾科姆粉刷了整個房子的外牆。他母親本來是想要狩獵綠的,但是馬爾科姆把油漆混得實在是太過了,所以經過了兩個冬天之後,房子的牆變成了酸橙綠。院子也是差不多的色調,草剛剛割過,不過周圍好像都長了雜草。這裏其實是一個不錯的成長地方:馬爾科姆就是在這裏學會怎麼接橄欖球的,雜草那塊地可以權且充作端區,而礫石車道可以用來測距離。到了十歲的時候,塔克已經可以從高速公路上把球拋給他了。
馬爾科姆下車踩到地麵的時候,礫石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透過屏風,他可以看到母親正在前門廳裏給植物澆水。她穿著牛仔褲、T恤衫,紅褐色的頭發往後梳成了一個馬尾辮。盡管此時她正俯身給兩盆糾纏著的蕨類植物澆水,但是她看上去仍然比她52歲的年齡要年輕許多。和馬爾科姆的父親離婚後不久她就改嫁了,總的來說她是一個樂觀向上的女人,非常堅強和獨立。這也是必要的性格,因為馬爾科姆的繼父——一位機械工程人員,一直需要打兩份工來支撐起這個家。母親從未對馬爾科姆的生父懷有任何怨恨。他也再婚了,住在紐約州的布法羅,他們從分手開始就一直分擔著養育馬爾科姆的責任。所以說,他們家其實是一個不錯的、快樂的養育環境——盡管離了婚,沒有多少錢,但是別的都不缺。
馬爾科姆走到母親麵前時,她抬頭看了看兒子,給了他一個微笑:“看看我們的華爾街大富翁啊,他的褲子可是真正的時髦貨。”“富翁們可不會去使用新澤西公交線,”馬爾科姆答道,“如果他們要被關在那種廁所一樣的鐵籠子裏的話,他們也會像我一樣穿得盡可能舒服一點的。”
他脫去外套,把它掛在起居室走廊邊的鉤子上。屋裏的家具也就比跳蚤市場裏的貨色高一個檔次,不過都是悉心挑選出來的,所以雖然沒有什麼好東西,但整體的感覺還是很溫暖。屋裏有木質框架的躺椅,藤質的搖椅,牆上有流蘇掛飾,牆邊擺著一架紅木鋼琴,還有一張咖啡桌——它曾經是一扇玻璃門的一部分。牆上有不少的畫作,是母親的一個美術家朋友的作品。他擅長畫靜物,所以屋裏的畫主要都是碗裏的水果,但也還是有一些畫的是馬或是獵狗。屋子裏全部都鋪上了地毯,有幾塊是厚粗絨的,白色略黃,與牆的顏色相配。這屋子遠算不上宮殿,但也不是什麼垃圾場。在新澤西這種地方,有些人的房子就跟宮殿一般富麗堂皇,有的就像垃圾場一樣粗鄙無章。
馬爾科姆用手捋了捋頭發。外麵倒不是很熱,但是出城的這段旅程還是讓他身上出汗了。和往常一樣,車站又賣出了超過座位數的票,這使得馬爾科姆被迫在過道裏站了20分鍾。母親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很快澆完了水。
“車上的情況真那麼糟嗎?”她問。
馬爾科姆沒有回答。母親皺了皺眉,顯然是想讓他高興起來。最後她指著廚房告訴馬爾科姆:“今天早上有你一封信。”
馬爾科姆低落的情緒微微起來一點,或許安娜到底還是給他回信了。安娜是他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同學,大四最後那幾個星期他們一直在約會。畢業之後她搬到了洛杉磯,盼望著能在電影界獲得成功。馬爾科姆本來以為她會在一兩年之內參加法學院入學考試的,但是最近幾個月他們倆沒怎麼聯係,不過馬爾科姆還是一直給她寫信,告訴她自己的進展情況。
“是從加利福尼亞來的嗎?”他問。
他母親搖搖頭:“比那要遠多了,是從日本寄來的。”
十分鍾之後,馬爾科姆把自己鎖在了小小的臥室裏。從東京寄來的信平展展地擱在床上,在鼓起勇氣給那邊打電話之前,他已經把信通讀了整整三遍。隨後,他在家裏的無繩電話上按了那個十位數的電話號碼。這封信令他吃驚的地方在於——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迪恩·卡尼依然記得他。而讓他更不敢相信的是,卡尼當初把名片給他的時候居然是認真的。馬爾科姆其實當初完全是一時興起把自己的簡曆發給了卡尼,他從未真正指望卡尼會去看。事實上,他甚至懷疑過那幾張紙到不到得了卡尼的辦公室裏。因為他當時都不太知道怎麼在信封上寫卡尼在日本的地址。
馬爾科姆撥完號碼後聽筒裏先是一段短暫的停頓,隨後他通過電話聽到了奇怪的嗡嗡響鈴聲。即便是這鈴聲都帶著異國氣息,於是在等著對方接聽電話的時候,馬爾科姆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奇特的興奮。
第四通鈴聲響起的時候,電話那頭終於傳來了一個很尖的女聲。
“你好。”
馬爾科姆清了清嗓子:“我想找卡尼先生,我叫約翰·馬爾科姆。”
對方很快就用地道悅耳的英語打斷了他:“請稍等片刻。”
聽筒裏隨即傳來電話轉接時播放的音樂,好像是一首日文流行歌,吉他聲很重,而且夾雜著幾個英語字句,聽著像是胡亂塞進去的:“生活,愛情。你熱愛它,你熱愛它。”
“嘿,馬爾科姆,馬爾科姆,我可是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啊。”
馬爾科姆一下子在床沿上坐直了,握在手裏的話筒都熱乎了起來。聽到卡尼的聲音,他仿佛瞬間又回到了東京那間酒吧裏,他仿佛聽到了那些口哨聲,看到了那些穿著短裙的日本女孩。
馬爾科姆回答說:“其實我很驚訝你還記得我。我一般很難給別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卡尼笑了:“拿到你的簡曆時,我們都很高興。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告訴你的,我想你會給我們的團隊帶來有益的幫助。”
馬爾科姆凝神看著臥室的窗外。後院隻延伸到了離房子10英尺的地方,再往外就是一排高大的鬆樹。有一個輪胎做的秋千掛在一根較矮的樹枝上,係著輪胎的繩子都已經磨損了,再下一次雨的話,輪胎就該掉下來了。
“我必須跟你說實話,卡尼先生。我對國際貿易、金融衍生物或是日本全都一無所知。我對你們做的事情也一無所知。我可以胡編一套狗屁麵試辭令,但事實上我要多沒經驗就有多沒經驗。”
馬爾科姆自己都對自己的坦率感到驚訝。如果他在肯德裏克的辦公室裏說了這話的話,立馬就會被人扔出去,但是對卡尼的某種特殊感覺驅使他直言以對。
卡尼看來倒是很欣賞他的坦誠。
“馬爾科姆,這又不是什麼狗屁高精尖的火箭技術。我會教給你所有你需要知道的事情。我所要求的一切就是你到這裏來,並且做好學習的準備。對於有勇氣進行嚐試的人來說,這裏有數不清的機會。這裏是他媽的狂野東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不是要你對我做什麼一生的承諾。隻要你給我一年時間,我會帶你達到你從沒想像過自己能達到的地方。”
馬爾科姆霎時間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卡尼實際上是在通過電話提供給他一份工作。沒有麵試,更沒有第二輪,也沒有邏輯遊戲。不用算橘子、傘或是遊泳池的個數。也沒有提過什麼長時間工作、複印機或是分紅,媽的,還一點都沒提錢的事。聽上去好像這工作一點錢也不掙一樣,但是馬爾科姆卻發現自己並不是那麼在乎這些。
“我加入了,”突然間他迸出一句回答,“你想要我什麼時候趕到?”
卡尼看來對他迅速做出的答複很滿意。而馬爾科姆則有這樣一種感覺,如果他表現得舉棋不定的話,卡尼就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了。
“周五會不會太倉促了一點?”
馬爾科姆一下子愣住了。兩天以後就是周五,隻有48個小時啊。他不禁想起母親在廚房裏為他們母子倆拾掇午飯的情景,想起遠在加州的那個或許再也不會見到的女孩兒,還想著塔克和其他那些朋友。他們會在紐約、費城、波士頓,還是不管什麼地方,找到有前途的好工作,開始他們新的生活?最後他想到了東京,那他媽的狂野東方!
“周五沒問題!”
馬爾科姆似乎看到了卡尼的笑容。
“好吧,肯尼迪機場會有一張機票在等著你去取。”
5大阪伊丹機場
馬爾科姆一輩子從未覺得如此孤單。
此刻他正在自動扶梯的人群中間穿行,肩上搭著一個橄欖綠色的粗呢包,左手則拿著隻吃了一半的油炸食品。在飛機上枯坐了14個小時以後,他的眼睛不自然地睜大了,還有一種灼燒的感覺。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疼痛,隻有腦子還緊張清晰。他嚐試著讓自己盡快吸收和理解在這裏感知到的一切:聲音、事物,而且還有最為重要的——人,往各個方向去的形形色色的人。他們絕大多數是日本人——身著灰色法蘭絨商務套裝的男人和穿著裙子、肉色絲襪以及顏色與之相配的高跟鞋的女人;衣著奇怪的觀光客和他們牽著的穿著鮮豔連身衣的小孩;穿著筆挺藍色製服的空乘人員,還有一些戴著帽子、別著徽章、手裏拿著哨子的保安人員。這不計其數的人從各個方向來到他的麵前,但他依然覺得異常地孤獨。
伊丹機場非常地現代化,比肯尼迪國際機場要小,在建築模式上與紐瓦克機場和拉瓜迪亞機場很類似。它既是一個服務於全日本商人和旅遊者的國內航空客流港,同時又是一個國際機場。但是自從離開舒適的航空通道以後,馬爾科姆惟一一次看到白皮膚的麵孔就是衛生間鏡子裏的自己。
自動扶梯走到了盡頭,馬爾科姆繼續著沉重的前進步伐。在背包沉重的壓力之下,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似乎都在抗議。他整個身家都在這個橄欖綠色的包裏了。他的包是在倉促之中打點起來的,然後在肯尼迪機場又被迫重新打開,因為安檢人員想知道,他這樣一個從新澤西小地方出來的22歲的年輕人,憑什麼拿著一張去大阪的單程頭等艙機票。馬爾科姆估計他們沒從自己的行李上搜集到任何有意義的信息,裏麵隻有一堆亂糟糟的衣服,而且這些衣服疊得一點條理都沒有。有冷天穿的衣物,有短褲和T恤衫,一件黃色的雨衣,一條厚厚的毛織的圍巾,此外還有兩套用他母親的信用卡買的西裝。一套是夏天穿的,一套是冬天穿的,盡管哪套都不是什麼名牌貨,但是都很接近設計師量身定做的水平,能騙過不少人。馬爾科姆對九月的日本天氣如何完全沒有概念。他身上有一本指南書,但是在飛行途中他實在是太忙於閱讀大學裏那些經濟學課本了,根本沒有時間翻開這本指南。所以在離開機艙時,即便他一腳踩進了10英尺厚的雪堆,或許也不會太吃驚的,會以為日本9月就是這個樣子。
他還是不太確定外麵是什麼樣子。他已經在機場通道裏漫無目的地走了至少20分鍾了,一直試圖弄清楚他到底該往哪兒去。卡尼給他的印象是當他下飛機的時候會有人在等著他,但是他並沒有看到寫著自己名字的牌子,而隻有一個全是陌生日本麵孔的人海。他考慮過就站在門口等著有人過來接他,但是有一個保安示意他往前走。此後他就一直跟著圖標在走:比如示意附近有衛生間的小小的黑白相間文字,表示食品和飲料的符號,還有不時能看到的畫有公文包的指示牌,這告訴他可能正朝著領取行李的地方前進。如果沒人在這裏等他的話,他肯定就麻煩了。在穿過機場的途中,他經過了很多個電話亭,注意到所有的說明文字都是日語。大阪機場和他記憶中東京機場不太一樣,它顯然不是為偶然經過的那麼幾個美國遊客所設計的。馬爾科姆不覺在想,這座城市會和東京一樣讓人容易適應。
卡尼在電話上給他這個工作機會的時候,他原以為自己是要去東京的,直到到了肯尼迪機場的時候他才知道情況不是這樣。他讓大陸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幫他把機票核實了三次,才確信自己的確是要去大阪,而不是東京。那天是他母親開車送他到機場去的,她得知是要去大阪後,趕緊在機場書店裏給馬爾科姆買了一本旅行指南。盡管馬爾科姆很確定自己以前聽說過大阪這座城市,但是除了名字以外,他就的的確確什麼都不知道了。他甚至於無法在地圖上找到大阪——事實上,他懷疑自己能不能找到大阪所在的那片地區。
“大阪是日本的第二大城市,”母親邊看著她找到的惟一一本關於日本的指南邊讀給馬爾科姆聽,“也是日本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它是一個商業中心,人口有250萬。”
“這麼多人我卻一個都不認識。”馬爾科姆回答道。他微笑地看著母親,盡力向她表示盡管對那裏很陌生,他還是一點都不害怕。母親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謊言,隻是沒有去拆穿它。馬爾科姆本來就交遊有限,在加州再往西去的地方就不認識什麼人了,甚至於新澤西以西也不認識幾個人。其實大阪和東京是緊密連在一起的兩個大城市,並沒有很大的不同。
很快他走到了另一條通道的盡頭,發現自己站在好幾道扶梯的上方,再往下走就又往裏邊去了。他抬頭看看天花板上掛下來的指示牌,搜索著圖片,但是卻再也找不到公文包或是別的什麼代表行李領取處的圖標了。他幾乎就要陷入極度恐慌之中了,正在這時,有一隻手落在了他沒背包的肩上。
“你真是太難找了,找你就像在壽司店裏找漢堡。”
馬爾科姆回過頭來,很欣慰再次聽到了英語,而且這英語不是斷成了碎片或是帶著濃厚的口音。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人,可能比他要年長一兩歲吧。這人朝他微笑,並且使勁握了握他的手。
“抱歉在門口我錯過了你。我們今天真是忙壞了,日經指數就像烤架上的魚一樣跳來跳去。我叫賈森·阿卡裏,我就是你的新搭檔。”
馬爾科姆抬了抬眉毛。阿卡裏說話很快,而他寬寬的、亞洲人的臉龐似乎有點跟不上他說話的節奏。他的兩隻眼睛細細窄窄的,而且相互之間的間距有點大,鼻子稍稍有點往上翻。他的頭發是烏黑的,像一隻頭盔一樣罩在耳朵上麵。他不是一個純種的日本人,這一點很明顯,但馬爾科姆不太確定他的混血血統到底來自於哪裏。這小子倒不是說長得很難看,但他看上去確實有點古怪。讓他顯得更怪的是,他個子瘦長,高得有點不協調,可能有6英尺5英寸。而且他的體型就和他的發型一樣輕飄飄的,走路就像在自己的腳上彈上彈下,細長的手指還不時拉拉身上熨過的白襯衫和黑色寬鬆褲。他有那麼點兒站不穩的感覺,看著他實在是太累了。不過除了這些毛病,總的來說,他給人的感覺還是挺友好的,況且在大阪機場遊蕩了這麼久之後,馬爾科姆是什麼接待都願意接受了。
“你為卡尼工作嗎?”馬爾科姆問。
阿卡裏領著他離開扶梯走向通道另一端的玻璃門。
“我做的就是你將要做的工作,隻不過我比你早幹一年。”他突然頓了頓,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臉問:“你不記得我了,是嗎?”
馬爾科姆調整了一下肩膀上背包的位置。他比較肯定自己以前要是見過他的話,是不會忘記他的臉的,但是仔細想想,他的名字確實聽著有點熟悉。他試圖從記憶裏把相關信息找出來,但是他的頭腦此刻已經太混亂,沒有辦法再正常工作了。
“我以前見過你嗎?”
阿卡裏聞言笑了起來。他下排的牙齒不大但是很白,像細小的糖粒一樣。“我在普林斯頓大學比你早兩年畢業,91屆的。我和你們班一個泰格鎮的同學一起在賽艇隊試訓過一年,但最後我們還是水平不夠被刷下來了。”
馬爾科姆頓時感受到一種溫暖和親密感。他還是沒有想起來什麼時候見過這個有一半日本血統的普林斯頓大學校友。不過他猜想,他們應該是在各自所在的飯廳這麼多年裏某次晚餐上有過一麵之緣。他非常高興在日本還能找到和自己有著類似過去的人,盡管他有些懷疑他們之間的共同點是否能延續到大學生活以外。
他們穿過玻璃門,步入了機場候車室。阿卡裏看來並不需要指示牌上的黑白圖片來幫他找到方向。
“你能講日語麼?”馬爾科姆問。
“我母親住在京都。我是在紐約長大的,跟著我父親。他是薩拉蒙公司的交易員,在一些新興市場中做交易。他的新任妻子也是日本人,所以不管我在哪裏過聖誕節,日語都能用得上。”
他們從一群身著統一藍色校服的初中學生旁邊經過,女孩子們穿的是百褶裙和白色的泡泡襪,脖子上係著怪怪的領巾,使得她們看上去就像是海軍學院的預科生一樣。他們中間有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老師,手裏舉著一塊很大的硬紙板,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日文。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人,通過手裏的塑料擴音器對孩子們說著什麼。她說話鼻音很重,而且在馬爾科姆聽來,一個一個字都攪在了一塊兒。馬爾科姆一直對學語言不怎麼在行,高中的時候他選修過西班牙語和法語,但是哪門語言都沒有留下什麼痕跡。他不禁在想自己將如何在日本生存,他連這裏的機場都完全搞不懂。
領著馬爾科姆從這些孩子們身邊走過的時候,阿卡裏注意到了他臉上不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