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論王靜安先生之自沉(1 / 1)

往者周作人君論海寧王靜安先生之自沉,謂其晚年性情與學問環境相衝突,非出於自殺不可,其援理甚深,評事甚刻,雖然,未足以知先生也。感情與理智不可分者也。人之稟賦,有極強之理智,必有極強之感情;有極強之感情,必有極強之理智。有其一而不備其二者,則必非真理智真感情。盧梭欲屈理智於感情之下,則其理智之強可知。而大科學家大哲學家之所以成大科學家大哲學家者,豈不以其有強毅之精神乎?強毅之精神即感情之持久者耳。餘謂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皆理智與感情極強之人,先生即其一也。理智與感情必有所寄而後可免空虛的痛苦,其尤強者則其寄之也尤深。先生少年寄之於哲學,中年寄之於文學,晚年寄之於經史之考證學,雖謂其精神一貫可也。故上古三代之所存、流沙絕域之所出、聱牙詰屈之語言、散漫放佚之史料,他人視之固幹枯無味者,而先生摩挲之、整理之、考證之,日寢饋於其中,若有無窮之興味存焉。及其所成就,規模大於程易疇,精博過於吳客心齋,識見超於錢竹汀,為承前啟後之一代學者。衝突雲乎哉?衝突雲乎哉?

然則先生曷為而自沉耶?曰觀於其自沉之地點及遺書中世變之語而可以窺也。且今之不敬老也甚矣,翩翩然濁世之年少,相與指畫而言曰:某人者頑固,某人者迂腐,某人者遺老。其亦不思而已矣,一代有一代之思想,一代有一代之道德觀念,一代有一代之偉大人格。我生也有涯,而世之變也無涯,與其逐潮流而不反,孰若自忠其信仰,以完成其人格之堅貞。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吾人亦終有一日而為潮流之落伍者。夫為新時代之落伍者不必懼,所懼者在自己之時代中一無表現耳。且先生所殉者,為抽象的信仰而非特別之政治。善哉義寧陳寅恪君之言曰,先生所信者為三綱六紀之柏拉圖式的概念,故君為李煜亦期之以劉秀,友為酈寄亦待之以鮑叔也。

抑餘謂先生之自沉,其根本之意旨,為哲學上之解脫。三綱六紀之說亦不過其解脫所寄者耳。先生抱悲天憫人之思,其早年精研哲學,受叔本華之影響尤深。即其詩詞之所歌詠,亦徘徊於人生諸問題之間。雖晚年絕口天人之語,然吾知其必已建設一哲學之係統。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先生曰,人之生,如鍾表之擺,實往複於苦痛與倦厭之間。其作《紅樓夢評論》時,已大徹大悟於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為一之理。唯其大徹大悟,故能泰然與世無競,超出於生活之欲之外,而逞其勢力於純粹之學問,上稽上古三代之製度文物,下考遼金蒙古隱晦之史料,以有大發明大貢獻。雖學問之有絕對價值與否,先生不自知,然而於現實之世界上,欲求精神之寄托與慰藉,則固舍此未由也。而知識彌廣,則痛苦亦彌深,懷抱絕學,如孤行於沙漠之上,世無有能知先生者。即新式學校之聘先生為教授,亦不過如先生所自雲,商彝周鼎,借飾觀瞻而已。故一旦時機相逼,則最後之解脫,先生亦樂之。“五十之年,隻欠一死”,何言之悲耶!Pling曰,自殺者,自然賦予人之最高之權利。先生曰,人日日居憂患,有憂患,而無希求解脫之勇氣,則天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先生嚐詢人:人言自沉者能於一刹那頃,重溫其一生之閱曆,信否?嗚呼!吾知其徘徊頤和園之長廊時,其腦中所重溫者,必非家庭問題、政治問題,而為少年時所深思之哲學上諸問題。故當其奮身一躍於魚藻軒前,脫然無所戀念,此一刹那頃,先生或有勝利的微笑歟?

解脫之道亦多端。先生素不主自殺。嚐譏腦病蹈海之留學生為意誌薄弱,而社會之鋪張之者,可科以殺人之罪。其論《紅樓夢》,謂金釧之墮井、司棋之觸牆、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均非解脫。又豈知於二十餘年以後,先生亦不得已而出此意誌薄弱之舉動耶?則世變逼之使然也,則世變逼之使然也。先生曰:“日之暮也,人之心力已耗,行將就床,此時不適於為學,非與人閑話,則但可讀雜記小說耳;人之老也,精力已耗,行將就木,此時亦不適於為學,非枯坐終日,亦但可讀雜記小說耳。”先生嚐與人言,精力漸衰,飯力就減。夫先生之精力固未嚐衰也,觀於其於自沉前數日猶從容寫蒙古劄記、閱清華研究生之試卷而可知也。嗚呼痛哉!

先生之自沉,迄於今一年。為衝突而自殺歟?為忠藎於前朝歟?為哲學上之解脫歟?奔逝而去者,昆明湖萬頃之洪波,而默然無以應我也。然而學問思想文章道德四者不滅者,則先生亦永受後人之膜拜已。

(原載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大公報·文學副刊》第二十二期,署名“縠永”。)

(一九二八年七月《學衡》第六十四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