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來評蘇軾詩者,如沈德潛雲:“蘇子瞻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熔鑄;其筆之超曠,等於天馬脫羈,飛仙遊戲,窮極變幻,而適如意中所欲出,韓文公後,又開辟一境界也。”(《說詩晬語》卷下)
趙翼雲:“大概才思橫溢,觸處生春,胸中書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無不如誌。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如並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所以繼李、杜後為一大家也。”(《甌北詩話》卷五)
根據兩家的評論,我們可以看到蘇詩有以下特點:
(1)題材的豐富。蘇軾博學多能,他代表他的時代文學修養極高的人。於經史子集、釋道經典,無所不窺,加以到處宦遊,生活經驗豐富,所以他的詩也包羅萬象,內容豐富。蘇軾對於人生是愛好的,因此善於對平淡樸素的東西給以詩意的描寫。山川名勝,草木鳥獸,都有題詠,為李杜以後的一大家。沈德潛所謂“金銀鉛錫,皆歸熔鑄”是也。題材和博物知識隻是原料,“熔鑄”是藝術的處理。他以詩人的觀點,詩人的感受了解和表現世界與人生。
(2)能達。蘇軾以為文學要“達”。他說:“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係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答謝民師書》)蘇軾詩歌縱橫曲折,無不能達,且能達前人之所不能達。正如趙翼謂“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如並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就是說他的詩能夠爽快達意,達他人所不能達者。蘇軾自負他的文筆,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吾亦不能知也。”(《文說》)又雲:“某平生無快意事,唯做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何蘧《春渚紀聞》所引)東坡雖然在說他的文,也可以論到他的詩。他的詩也是筆力曲折,無不盡意,大概以散文的風格寫詩。用散文的做法寫詩,是宋詩的一個特點。這個特點遠從韓愈開始,配合古文運動的發展延續下來。所以宋詩多議論、多說理。蘇詩以說理,議論暢達見長。不過詩到底和散文不同,散文純用論辯邏輯達意、而詩之達在“求物之妙,如係風捕影”。並不隻是形似,而是要表達出其精神實質,所以他詠吟山水、人物,都能表現出神韻與動態。他以為最善者能體貼物情、暢達物情,如“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寥寥數字,生動有致,可謂善於體貼物情,是一種達。“三過門問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十四字達盡感慨之情,深入淺出。
(3)多妙悟。蘇軾詩多妙悟,含哲理,有理趣。他以詩人的眼光,詩人的感受能力觀察世界,了解人生生活,有許多妙悟。例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題西林壁》)在山景的形象描繪中寄寓著耐人尋味的理趣,實精辟妙悟之言。“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複計東西。”(《和子由澠池懷舊》)以鴻飛來比人生之際遇,這就並非訴諸感情,而是托於哲理了。蘇軾主張自我解放,遊於物外。他對於藝術包括詩的見解,不以求形似為滿足,而要“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他推崇吳道子,更讚揚“摩詰得之於象外”。得於象外,便能夠自由解放。沈氏所謂“等於天馬脫羈,飛仙遊戲”,即是詩意不受題材拘束,能求得象外的真理,而妙悟也須如此。宋詩使人悟理,唐詩動人感情。我們讀蘇詩,獲得許多智慧。“自言靜中閱世俗,有如不飲觀酒狂。”“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凡此均似得道者言,其所謂道,即象外、物外、超曠之道,亦即莊子之道。而此道與詩相通,與書畫藝術亦相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