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仙考(節選)(2 / 3)

張素卿畫八仙真雖不可盡信,但對於我們是有幫助的。考近世八仙的起源以及會合的原因,當於繪畫及戲劇上求之。繪畫方麵,中國繪畫受佛教藝術的影響太大。唐五代畫家皆畫釋道,而道本於釋。六朝佛教為盛,唐則道佛爭勝,北宋以後道勝於佛。道教排斥佛教,謂道是中國,佛乃外來。唐宋之際道教不但努力造經典,竊佛氏的規模,並且道觀排場,亦已與佛寺相當。《十二真人圖》的迫切需要因佛家有《十六羅漢圖》之故。《三清圖》及《五嶽真形圖》之起也與佛寺壁畫有相聯的關係。《神仙故實圖》等乃是佛寺中“變相”的變相。後來的《八仙圖》固然是俗畫,但源於道家的《十二真人圖》而間接亦出自《十六羅漢圖》,減其人數之半,易印度神仙為中國神仙。《八仙過海圖》,藍本出於《渡水羅漢圖》或《渡海天王像》。然則何以畫鍾、呂、藍、韓等人呢?道家的十二真人也無一定名錄。張素卿所畫如此,因蜀人,故偏於蜀仙。但閻立本又不知如何?而《宣和畫譜》載北宋李得柔畫二十六:

大茅仙君像一。二茅仙君像一。

三茅仙君像一。鍾離權真人像一。

南華真人像一。韋善俊真人像一。

呂岩仙君像一。蘇仙君像一。

欒仙君像一。陶仙君像一。

封仙君像一。寇仙君像一。

張仙君像一。譚仙君像一。

孫思邈真人像一。王子喬真人像一。

朱桃椎真人像一。浮邱公像一。

劉根真人像一。天師像一。

太上浩劫圖一。衝虛至德真人像一。

寫吳道元真人像四。

觀此,知真人之數不必十二,猶羅漢之不必十六。而鍾離權及呂岩,亦已加入。一稱真人,一稱仙君,無甚關係,隻是所題不同。因張素卿畫據《宣和畫譜》則“真人”,黃休複書則“仙君”。而呂岩以下加蘇、欒諸君,又適八人。如是雖稱此八公為李得柔的八仙亦無不可。然則現在的八仙何以又忽加入藍、韓等人,此因神仙也有時代性,蘇、陶諸公慢慢被淘汰了,猶之張素卿畫中的李阿、李八百被李得柔淘汰一樣;而且前人已畫的有,後來的藝術家也有無所措手之概。

後來的《八仙圖》畫鍾、呂、藍、韓、張、李、曹、何。此雖在近世,但他們單獨的畫本則淵源極古。鍾、呂兩仙像見於《宣和畫譜》李得柔條。《秘殿珠林》卷二十載清乾清宮內藏有宋劉鬆年畫《拐仙圖》一軸,宋李得柔畫《藍采和圖》一軸,元人畫《鐵拐煉形圖》一軸,元人畫《張果像》一軸。至於韓湘像則查檢未得,但《藍關圖》是普通的,《藍關圖》早時以文公為主,但亦必以韓湘為陪,而八仙畫者畫韓湘或即采《藍關圖》以為摹本。後世的八仙畫者不過集合已熟見的仙君像而加以聯絡及組織而已。

但為什麼要取此八人呢?王世貞《題八仙像後》雲:

八仙者,鍾離、李、呂、張、藍、韓、曹、何也。不知其會所由始,亦不知其畫所由始。餘所睹仙跡及圖史亦詳矣,凡元以前無一筆,而我明如冷起敬、吳偉、杜堇稍有名者亦未嚐及之。意或妄庸畫工,合委卷叢俚之談,以是八公者,老則張,少則藍、韓,將則鍾離,書生則呂,貴則曹,病則李,婦女則何,為各據一端作滑稽觀耶!乃至邇者紫姑靈鬼,往往冒真人而上援此八公,以相蠱惑,尤可笑也。

“滑稽觀”三字足以解釋一部分原因,實則集多人繪於一圖,以各有其個性,同而不同,類而不類,並且使一見可以認識為最好。佛教壁畫畫許多菩薩或羅漢,亦以各個不同為貴,但有時候依舊不能辨認而需要注出名號。俄國科茲洛夫氏在黑城考古所發現的南宋版畫《美人圖》合王昭君、綠珠、趙飛燕、班昭四個不同時代的美人於一畫,但服飾類似,不見個性,使不注出姓名,誰能辨認?則八仙畫雖雲俗工,也有藝術上的價值。《十二真人圖》的演變到此為止。鍾、呂數人已是神仙的殿軍了。佛教盛於六朝及唐,道教盛於宋,全真教起,道教已改變麵目。神仙傳說也不再盛。山水畫盛,則仙佛一門亦已停止發展。因此更無別的真人圖出來,這或者是鍾、呂、藍、韓等八仙所以固定而流傳到現在的原因。

此八仙人時代雖參差不同,或唐或宋。但較之張素卿畫八仙或十二仙君,時代已較整齊。南宋版畫美人,四女子時代亦不同,且並無特別之點,必可集合,也是硬畫在一圖上。胡應麟言俗傳《七賢過關圖》七賢者,李白、張九齡、王維、鄭虔、張說、李華、孟浩然。黃伯思《東觀餘論》記《唐人出遊圖》使宋之問與王維李白同遊。凡此皆俗畫。此八仙畫,因是俗畫之故,所以不見於繪畫收藏家的目錄,因此最早起於何時,竟難查考。王世貞是一繪畫收藏家,據目擊以言,“元以前無一筆”,大概是可靠的。明嚴嵩家裏有元繡《八仙慶壽圖》一軸,見《嚴氏書畫記》。畫錄上所可見者,僅此耳。從繪畫方麵可考得的,這一組的八仙畫始於元,而且是《慶壽圖》。此類俗畫用做祝壽用,則與張素卿的圖在同一線索上。

從戲劇方麵考來,則情形也是如此。八仙的裝扮可以早到南宋。《夢粱錄》卷二《諸庫迎煮》條:

(上略)次以大鼓及樂官數輩,後以所呈樣酒數擔,次八仙道人,諸行社隊。(下略)

此處所見八仙似與酒無甚關係,因隻是新酒開市所舉行的一個迎賽熱鬧,正如近世迎賽,亦屢用八仙裝扮一般。觀下連諸行社隊可知。故不是杜甫詩中高雅的“酒八仙”,因李白一組八仙並不為民俗所知。此處必係通俗的八仙,或即鍾、呂諸公了,當然名錄未必同於現在。因八仙劇也差不多同時產生的。元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十五載院本名目有《瑤池會》一本,《八仙會》一本,《蟠桃會》一本。王靜安氏《曲錄》卷一以之入宋金雜劇院本部。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考八仙雲:“今所見慶壽詞尚是元人舊本。”陶錄淩亂,無可稽考,要之此三本金元之際的古劇本今皆已不存。但明初周憲王去古未遠,他編慶壽劇二本,一《群仙慶壽蟠桃會》,二《瑤池會八仙慶壽》。後者以八仙為主,前者則除八仙外,群仙中又有南極仙翁、嵩山仙子及毛女。毛女是很重要的,第四折毛女唱。《八仙慶壽》本中亦已有毛女。此毛女即後來劇本麻姑的前身。周憲王的劇本大概是依據元人的。我們借此可窺《輟耕錄》所記三古本的內容。周憲王《誠齋雜劇》中《群仙慶壽蟠桃會》第四折毛女唱:

〔水仙子〕這個是呂洞賓手把太阿攜。這個是藍采和身穿綠道衣。這個是漢鍾離頭綰雙髽髻。這個是曹國舅拿著笊籬。這個是韓湘子將造化能移。這個是白髭力唐張果。這個是皂羅衫鐵拐李。這個是徐神翁喜笑微微。

《瑤池會八仙慶壽》第四折呂洞賓唱:

〔水仙子〕漢鍾離遙獻紫瓊鉤。張果老高擎千歲韭。藍采和漫舞長衫袖。捧壽麵的是曹國舅。嶽孔目這鐵拐拄護得千秋,獻牡丹的是韓湘子。進靈丹的是徐信守。貧道嗬,滿捧著玉液金甌。

可注意者,即較今之八仙少何仙姑而多徐神翁或徐信守。考徐神翁北宋末年海陵人,名守信,此作信守,非。元人雜劇涉及八仙者,趙景深先生已詳論,今從略。趙考名錄出入如下:

(一)馬致遠《呂洞賓三醉嶽陽樓》

鍾、呂、李、藍、韓、曹、張、徐神翁。

(二)穀子敬《呂洞賓三度城南柳》

同上。(穀係明初人,此劇入《元曲選》,故附及。)

(三)嶽伯川《呂洞賓度鐵拐李嶽》

鍾、呂、李、藍、韓、曹、張、張四郎。

(四)範子安《陳季卿誤上竹葉舟》

鍾、呂、李、藍、韓、張、徐神翁、何仙姑。

觀此,元代八仙通行的一組為鍾、呂、李、藍、韓、曹、張、徐,而何仙姑及張四郎則為偶見。明初尚複如此。周憲王樂府甚通俗,李空同《汴中絕句》雲:“中山孺子倚新妝,鄭女燕姬總擅場,齊唱憲王新樂府,金梁橋外月如霜。”想來明初八仙尚不同於今日。至嘉靖、萬曆年間則王世貞、胡應麟所見已皆有何而無徐。湯顯祖《邯鄲夢》本《枕中記》呂翁度盧生事,而加說因緣,以何仙姑有天門掃花之功,奉東華帝君旨證入仙班,因此啟度盧生事。設想奇妙。與何姑加入之晚,事實亦合。此後徐神翁遂退去。《邯鄲夢》及《東遊記》出,八仙名錄不大改易了。元劇中的八仙故事,多不見收於《東遊記》,知作者並未寓目。王世貞考李鐵拐引乩語,不提嶽孔目,則未見嶽伯川劇。胡應麟見元人《慶壽詞》,故知有徐神翁,亦未提及他劇本。元美為《藝苑卮言》的作者,於曲不為不知,可見臧晉叔未刊《元曲選》以前,元劇傳本確實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