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八仙(一)李鐵拐(二)漢鍾離(三)呂洞賓(四)張果老(五)曹國舅(六)韓湘子(七)藍采和(八)何仙姑。其次序可以隨便定的,因為不但得道的先後以及師承關係皆係傳說,並且即在傳說中亦不一致,如依元劇,則鐵拐為洞賓所度,如依明蘭江吳元泰的《八仙出處東遊記》小說,那麼李又為最先得道的人。此八仙甚為吾人所熟悉,見於繪畫,瓷器,戲劇,小說,及傳說。但他們的真實曆史如何?以何因緣而會合?又會合當在何時?何以如此盛行流傳於民俗,幾奪一切神仙之席?古代的神仙,或古詩所詠,王子晉、安期生、羨門子之流似都被淘汰了。凡此皆不易解答的問題,情形極端複雜。他們的會合不很古,凡古一點的記載神仙的書,都沒有提到這八仙。首先注意這八仙而寫一篇文字的,據我所知道的是王世貞。他的《弇州山人四部續稿》卷一百七十一《題八仙像後》裏說:“是八公者,不佞能考其七而疑其一。”他注意在考此八人的來曆,而“不知其會所由始”。在他同時,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莊嶽委談》裏對於這原始問題有一假定。他說:“今世繪八仙為圖,不知起自何代。蓋由杜陵有《飲中八仙歌》,世俗不解何物語,遂以道家者流當之。要之起自元世王重陽教盛行,以鍾離為正陽,洞賓為純陽,何仙姑為純陽弟子。夤緣附會,以成此目。”胡氏說起於元世,甚為精當。但關於緣起的說法不免疏漏。清趙翼《陔餘叢考》卷三十四再考八仙,關於會合的時代及原因,亦隻引胡氏言,不立新意。按胡說不妥。第一,八仙之目,不始杜甫,亦不始盛唐。道家者流先有八仙。第二,此八人除鍾、呂外,餘與王重陽教亦無甚幹涉。重陽之教,弘於丘處機,元代道教以全真教為盛,有五祖七真之說,列鍾、呂於五祖之中。此因重陽自謂得道於鍾、呂之故。然則所謂“夤緣”者亦在彼而不在此矣。
考八仙一名詞,可追溯到東漢。牟融《理惑論》:“王喬、赤鬆、八仙之籙,神書百七十卷。”法國伯希和教授譯注《理惑論》,首先注意這問題。《理惑論》的真偽問題,學者不一其說。但最遲亦出六朝初。陳沈炯《林屋館記》曰:“夫玄之又玄,處眾妙之極,可乎不可,成道行之致。斯蓋寂寥窅冥,希微恍惚。故非淮南八仙之圖,賴鄉九井之記。”此皆在唐前。牟融論中所言“八仙之籙”,八仙似泛指列仙。八仙之籙,即《列仙傳》等類書。未必有固定之八仙名錄,否則王喬、赤鬆之外,尚有六人為何?今本題劉向撰之《列仙傳》始赤鬆,而王喬亦在其中,但所錄多人,不止八。此八仙疑泛指列仙,而八為多義。六朝人以淮南八公為仙,且傳八公本八老翁而謁淮南王化為八童子事,亦甚早。沈炯以用詞藻關係,以“淮南八仙”,對“賴鄉九井”。英國葉慈教授考證即以此為最早第一組八仙,亦是。細言之,則六朝及唐,淮南八公仍以稱八公為普通,而仙則九仙比八仙多見。沈約詩:“眷言操三秀,徘徊望九仙。”又《善館碑》雲:“至道元妙,無跡可尋,寄言立稱,已乖宗極。神宇靈房,於義非取,九仙緬邈,等級參差。”初唐王勃有《八仙徑詩》,詩題八仙,而詩中又言九仙。要之八九皆多義,固不必定以某某八人實之。讀陶淵明《聖賢群輔錄》(此書一名《四八目》)所舉高陽氏才子八人,高辛氏才子八人,皆有實名,甚難稽考;而伯夷既列八伯又入八師。以八聚人,儒道所同。古代有八才子、八師、八伯、八士,所以後漢有八俊、八及,三國有八達。漢六朝已有八仙一名詞,所以盛唐有“飲中八仙”。既言飲中,則此外別有可知。蘇軾《謝蘇自之惠酒詩》雲:“杜陵詩客尤可笑,羅列八子參群仙。”這是冤枉杜甫了。杜甫於賀、李諸公為後輩,他不能妄自尊大,忽加人以徽號。據李陽冰說,當時李白浪跡縱酒,以自昏穢,與賀知章、崔宗之等目為八仙之遊。朝列賦謫仙人詩凡數百首。所以飲中八仙一名目非杜甫所創,而且杜甫詩中有蘇晉而無裴周南。一說有裴周南而八仙之遊在天寶初,蘇晉早死了。要之,唐時候有八仙一空泛名詞,李白等湊滿八人,作八仙之遊,而名錄也有出入。八仙觀念出於道家。或泛言,或指淮南八公,皆在唐前。王績《遊仙詩》:“三山銀作地,八洞玉為天。”後來有八洞神仙之說,八洞亦是泛數。漢武帝東巡海上,禮祠八神,見《漢書·武帝紀》及《漢書·郊祀誌》。八神一說是八方之神。此皆道家言,所謂八神或仙或八洞神仙,意思非常空泛。《通誌》有《八仙圖》,又有《八仙傳》一卷,注唐江積撰;今書久佚,也不知是哪一組的八仙了。此種空泛的八仙觀念,見於名稱的,除王勃的八仙徑外,還有花草的名稱亦為八仙者,有名的是聚八仙。宋徽宗有《題聚八仙倒掛兒畫軸詩》,聚八仙絕似瓊花,周密《齊東野語》說“揚州後土祠瓊花天下無二本,絕類聚八仙”可證。
由此看來,在唐前後,八仙觀念是道家的,而且非常空泛。隨時隨地可以八人實之。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是因為李白、賀知章等自謂八仙之遊,所以歌詠了。而此組“酒八仙”的名錄也有出入。葉慈氏除提到“酒八仙”外,更舉“蜀八仙”。算來這一組更早一點。葉慈氏引譙秀《蜀紀》,注雲:出《辭源》。譙秀晉人,有沒有《蜀紀》待考。《辭源》文引譙秀《蜀紀》謂“蜀之八仙者,首容成公,隱於鴻濛,今青城山也。次李耳,生於蜀。三董仲舒,亦青城山隱士。四張道陵,今鶴鳴觀。五莊君平,卜肆在成都。六李八百,龍門洞在新都。七範長生,在青城山。八爾朱先生,在雅州。好事者繪為圖焉。”觀文字不似晉人。檢《太平禦覽》等書亦不見征引,《辭源》出處不明。而此八人中爾朱先生當即爾朱洞,此人乃唐末人,見《東坡誌林》等書,元趙道一《曆世真仙體道通鑒》卷四十五亦有傳,雲爾朱洞,字通微。此人確隱於蜀,但在唐昭宗時。王建圍成都,他亦在城中。如此則譙秀何能述及?所以《辭源》此條全不足據。考郭若虛《圖畫見聞誌》卷六《八仙真》條雲:
道士張素卿,神仙人也。曾於青城山丈人觀畫五嶽四瀆真形並十二溪女數壁,筆跡遒健,神采欲活,見之心悚神悸,足不能進,實畫之極致者也。孟蜀後主數遣秘書少監黃筌令依樣摹之,及下山終不相類。後因蜀主誕日,忽有人持素卿畫八仙真形以獻蜀主。蜀主觀之,且歎曰:非神仙之能,無以寫神仙之質。遂厚賜以遣。一日,命翰林學士歐陽炯次第讚之。複遣水部員外郎黃居寶八分題之。每觀其畫,歎其筆跡之縱逸;覽其讚,賞其文詞之高古;玩其書,愛其點畫之雄壯。顧謂八仙,不讓三絕。(原注雲:八仙者李阿、容成、董仲舒、張道陵、嚴君平、李八百、長壽仙、葛永瑰。)
觀此,方知好事者畫為圖,乃唐末時事。以郭氏所記較《辭源》所引譙秀文,則李耳為李阿之誤,李阿蜀人,與李八百同出葛洪《神仙傳》。李耳入此則不類。範長生此作長壽仙,當是一人。爾朱先生無之,乃有葛永瑰。葉慈氏引趙翼《簷曝雜記》知“蜀八仙”的名錄有出入,而疑葛永瑰即葛仙翁(葛玄),甚近情,葛玄極有名,亦見葛洪的《神仙傳》。但我讀黃休複《益州名畫錄》,就知道不然。葛永瑰與葛玄還是兩人。
再進一步看,郭若虛所記亦不全可信。《太平廣記》卷二百十四有同樣一條文章,注出《野人閑話》,此當為郭氏所本,郭為熙寧間人。檢《宣和畫譜》卷二,則張素卿所畫非八仙真,乃是十二真君像,安思謙因偽蜀主王氏誕辰獻之。真君像也不如我們所想像畫在一幅上,乃分畫十二幅。後歸入宋,宋徽宗時禦府所藏張素卿畫中有:
容成真人像一。董仲舒真人像一。
嚴君平真人像一。李阿真人像一。
馬自然真人像一。葛元真人像一。
長壽仙真人像一。黃初平真人像一。
竇子明真人像一。左慈真人像一。
如此已有十人,決不止八。至於還有二幅則入宋已亡。但據黃休複《益州名畫錄》所載則知另外二真君或真人,一即葛永瑰,一為蘇耽。黃氏所記最詳,他稱“十二仙君像”,張素卿畫於簡州開元觀,蜀檢校太傅安思謙好古博雅,唐時名畫,人皆獻之。而值蜀主誕辰,安氏以張素卿畫十二仙真形十二幀進獻。黃休複書成於景德三年,遠在郭氏及《宣和畫譜》前,且所載較詳,比較可據。郭言“八仙圖”是不對的,還是“十二真人像”。“十二真人像”唐閻立本也畫過,似為道觀所常用的。至於《宣和畫譜》言獻王氏,則不如郭書孟氏之得實。黃氏言甲寅歲十一月十一日進,《舊五代史》孟昶生日為十一月十四日,知預進圖以祝也。花蕊夫人《宮詞》“法雲寺裏中元節,又是官家降誕辰”,真成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