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節,秋子除了坐禪修持之外,別無他事。琴聲也格外澀重,引不起人們的興趣。有一日晚,正在寂寞無聊之時,月亮卻從烏雲之後躲躲閃閃地露出,真乃難得之事。秋子近來心通四方,諸事劃過心尖,都仿佛平靜的水中落入一石子,波紋一圈圈地蕩開。
天氣很熱的時候,秋子便在濃蔭之處設一蒲團,獨坐凝思。看見鳥鳴翠柳,花開池塘,風攜微塵,不由想起《古詩十九首》中的感歎:“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便茫然若失,一直坐到日暮。後來蛙聲四起,夕陽如火,野蘆葦迎風招展,秋子深有感觸,賦詩曰:
蛙聲穿牆去,夕陽長江回。
野葦風中擺,花向佛前開。
七月“盂蘭盆會”,今日也與往年一樣,寺內香火異常興旺,眾僧尼都很忙碌,閑時還偷偷地想著家裏的光景。隻不過這一夜黑雲蔽月,讓人們好不掃興。秋子倒覺得平淡,一如往日,早早地休息,又早早地起身,打開邊門,見白霧氤氳,山嵐流動,朝露甚繁,便走到院內,賦詩述懷,詩曰:
輕風吹滿院,鳥音入禪房。
彼此言語絕,心中聞餘響。
秋意漸深,漫山遍野都換了顏色,仿佛蘭若寺換了一個地方似的。此時日漸忙碌,到了年終,寺內要舉行各式各樣的法事。寺院的菩薩都請工匠進行了重新裝裱鍍箔,更顯金光閃閃,莊嚴無比。大殿兩旁的佛像、菩薩像、明王像、羅漢像、天龍八部像也被重新描過,生機盎然。那些上百年的老榆樹的樹葉飄然落下。秋子照例是做功課。有一日她在蘭若寺大殿邊的圍牆上看到一首詩:“萬物自生聽,世界恒寂寥。原本靜中起,又向靜中滅。”
看罷,她便在後麵添寫一首,曰:
日落西山暮,方知世是空。
此是無心地,真實唯月華。
到了九月裏,秋子看見菊花綻放,煙霞如雲,吟詩曰:
菊花開放本非意,究其本意已是玄。
到了十一月,陰雨綿綿,有時夾著雨雪霏霏。香火突然地零落了。相傳山下又在打仗,百姓妻離子散,流離失所。又說皇上已經駕崩了。秋子平靜如水,而這時候群雁振翅,飛越長空,自由自在。秋子不勝羨慕,舉目良久,遂吟詩雲:
詩心禪心共竹閑,任他流水向人間。
手中無物野山裏,斜陽西下山外山。
一年到頭,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去了。
十一
偈語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確是這樣。現在秋子道心日固,於一切都覺得心平氣和。這心平氣和的感覺是長出來的,就像一片荒地,先是不長草的,現在長出青青澀澀的春草來,因而尤其濕潤。這比喻不甚恰當,但也能說明一點問題。這一天秋子照例是打寺院邊上走,突然眼前一亮,她看見牆角下長出了一朵黃色的小花,那麼小,小得就如同米粒似的。秋子走到近處,仔細觀察。這小黃花也是有著花瓣的,一點兒也不比大花少,精致而乖巧,讓人憐愛;小小的蕊是白色的,帶著尖兒,粉白粉白的一團。秋子感動極了,就靜穆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仿佛與花共處一樣。到了後來,她竟滿心地喜悅,感覺到自己也變成了一朵花。
還有一次,雨後初晴,萬物勃發,整個一個清新世界。秋子就於寺院前的野草叢中,悉心地觀察眼前世界。這些東西平日裏絕不被人注意,無人心痛,但並不是因為被忽略,就全然不存在了——一隻毛毛蟲在野葦稈上爬行,很多隻手腳協調一致,共同攀登;一隻螞蟻正在吮吸草葉上殘留的晶瑩的露珠,嘴巴咂吧,自得無比,露珠一會兒就消失在它的肺腑之中;一隻飛蛾正在從毛茸茸的蛹中掙脫,出殼一半的翅膀快速地撲閃,竭盡全力,那翅膀上的花紋黃底黑斑,渾然天成,美麗異常;一隻蝗蟲先是在一枝極細的草莖上翻筋頭,自得其樂,調皮可愛,可能是累了吧,兀自攀著草莖,用右前爪洗起臉來,專注而投入……現在回過來看那隻毛毛蟲,已經攀過草的尖端了,直立著半個身子,仿佛仰天長嘯,詩性大發,隻可惜聽不懂它的感歎。在它不遠處,一隻七星瓢蟲獨自奔波在一片葉子上,也並沒有礙著誰,但一隻螞蟻爬過來了,端詳了一下,肯定是惡作劇吧,竟用力將瓢蟲頂了下去,讓它落在地上,摔了個仰八叉。然後螞蟻大笑走開。是應該大笑著吧,秋子分明聽見了!
腳底下還有隻屎殼郎,用心而專注地推著泥球。秋子這才注意到屎殼郎是倒立著的,用前爪撐著地,而用後爪踹著泥球,它爬上爬下,快樂無比。很快泥球被一根草樁紮住了,屎殼郎怎麼也蹬不走。屎殼郎左思右想,從各個方向用力試,但還是白耗力氣。最後屎殼郎停下來了,伏在那裏,一動不動。秋子知道屎殼郎在思想了,果然,屎殼郎順著草樁的方向用力蹬起來。泥球終於脫離草樁向前滾動了,秋子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