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之後,秋子的心情慢慢變得舒暢起來,除了幾乎每日彈琴之外,她還與眾尼戲詠詩歌,或者圍一局棋,幾乎是平和地度送晨昏。修行也非常用功,《維摩詰經》、《金剛經》、《法華經》自不必說,其他佛經也讀了不少。不久到了冬天,大雪彌漫,積雪甚深,行人絕跡,整個蘭若寺分外寂寥。也正是在這樣的大雪之中,秋子在一次坐禪時,出現了這樣的情景:她內觀到自己的血液發亮,看見它在自己身體內部循環。不久,秋子覺察到那發亮的東西不是血液,是光,一道藍色的光。光從身體中出來,又在不同的點進入體內。仔細觀察,秋子可以看見無數的光點像一張發亮的網,環繞著身體的內外部,非常美麗動人;而每當秋子將心智之眼轉向自己時,便無可避免地看到在自己頭內頭外有一道光明之流,在一恒常震動中,好像是一束極微細極燦爛的物質,從脊柱上升,在頭頂上漫開來,以無法描述的光輝充滿、環繞頂部。
秋子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而此時門外北風甚烈,雪花亂飛。寺內燭煙氤氳,佛前名香繚繞,此景有如極樂淨土。
十
回想秋子當初到寺院來,並非由於徹悟人生,深通佛道,然而進入寺院之後,由於平和安謐,她倒也愛恨全消,一心不亂了。不久,秋子便得到清源大和尚的允許,在翠微院披上尼裝,剃去青絲,成了一真正的比丘尼了。她這尼裝乍穿起來倒是新鮮,淡若素蓮,從側麵望去,這樣打扮也很美觀,像個孩子模樣,玲瓏可愛。從此之後,秋子隻管深居靜處,專心修持,已經離絕紅塵,獻身佛法了。
春節過後,蘭若寺裏香客眾多,摩肩接踵,人來人往,香火十分興旺。這段日子從五台山來了一高僧,據說有天眼通天耳通,在這裏進行《藥師經》八卷開講。高僧名叫寶誌,據說八歲即出家,二十歲了解本來麵目,之後一直到處講經,人稱玄奘再世,於佛理識見十分了得。這講座異常隆重,分四日講演,每日所用經卷,裝潢精美無比。佛像上的裝飾以及香花桌上的桌布等,更是莊嚴而堂皇。第一日講的是佛是大醫王,藥師佛燃身供佛。第二日講自身光明照耀世界,“光明寂照遍河沙,凡聖含靈共我家。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才能被雲遮。破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隨順世緣無掛礙,涅槃生死等空花”。這是法身光明的境界。第三日講的是持戒,最為重要。當下人頭攢動,所有僧尼齊來聽講。開講之前,寶誌誦唱:“大通智勝佛,十劫坐道場,佛法不現前,不得成佛道。”這是《法華經》上的一句,各僧尼都用來自誡。
《藥師經》講座吉祥圓滿,眾僧尼聞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且說那講經的高僧於人群中覺得秋子冷靜平穩,氣清神爽,與眾不同。這高僧多年籠閉山中,勤修佛法,因而目光如炬,不同凡響。這一天,沉靜的傍晚時分,伺候人都不在身旁,這高僧一麵用得道人特有的穩靜聲音咳嗽,一麵為秋子講述人間無常之理。他說:“世事流轉,四季更替,都是有一個‘理’的。一年流轉之中,春花秋葉,夏月冬雪,風雨晦明,各有賞心悅目之景。春日山花爛漫,萬情勃發。秋則郊野綺麗,極美無比。孰優孰劣,古人各持一說,爭執已久。究竟何者賞心悅目,未有定論。以唐詩為例,賀知章雲: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戎昱詩雲:好是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係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這都是寫春景的。由此可以看出春景的美麗無雙。但在詩中,詠秋景的,又更勝春景,杜牧詩雲: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那是最明顯不過的。不知你對於春和秋,喜愛哪一季節?”
秋子覺得此問題難於奉複,但緘口不答,又覺不太禮貌,隻得勉強答道:“此事古人都捉摸不定,況且我等。但我覺得四時都有其美之處,至於何時覺得最佳,那是由於心情的緣故。是所謂景由人心而生。陶詩中說:心遠地自偏。也是說的這個意思。其實秋景也好,春景也好,夏景冬景也好,與人之心是相通的,等到你滿心喜悅,看什麼也是生機盎然的。”
秋子話剛出口,突然間覺得自己的話倒是字字珠璣,富有玄理。不由得感慨起來,自己心裏所想的、言語所道的,不知不覺改變了不少。那寶誌高僧果然滿心歡喜,說道:“詩中要有道心,方為好詩。沒有道心的,隻是平白的大畫麵,有道心的,才是情景交融。實際上諸多大家詩人,都是開悟之人,像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是極有道心之人,正因為有道心,所以才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不太好說了,與佛所雲‘不可說’有異曲同工之妙。王摩詰的詩那也是極有道心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隻有道心堅固的人方能寫出這絕妙之詩。又如:木未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