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誌高僧接著又說道:“虞世南有一首詩,題為‘蟬’,實際上應該是寫作‘禪’才對:‘垂縷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這樣的境界,除非是開悟之人才有。”
雙方又談了一會兒唐詩道心什麼的。秋子覺得心裏突然空明,仿佛一瞬之間亮堂起來。她近來老有這樣的感覺,以前總覺得佛理道心是在佛中,而現在慧眼漸生,所思所想處處皆佛法了。寶誌老僧見秋子沉思不語,便告辭了。這時一陣輕風掠過,通過繁茂的樹尖,竟能看見很遠很遠處長江裏的漁火明明滅滅,好像點點流螢——而秋子先前從沒有看到那麼遠過。
接下來的日子秋子於佛經並不十分專注了,她在詩中寫道:“寺中柏木何須指,架上《法華》已不看。”閑時隻是隨意地坐禪念誦,每每念到“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批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倒覺得如唱歌似的生動,佛經的確是好聽的,其他的不說,光吟誦起來,就是一件快樂的事。而且在佛經中,佛的親切形象呈現在眼前,一點兒也不神聖莊嚴,倒是平凡無比的。這麼想著,秋子更覺得愉快了。所以這段日子秋子便教眾小尼彈琵琶。那個醜陋的老尼在一邊觀看。先教她們彈奏平緩的樂曲二三首,然後再教富有趣味的大曲,小尼們起初頗感困難,後來漸漸體會,終於彈得很熟了。都是五手指彈奏,技法日益成熟,興趣也由此大增。起先秋子還隻是在白天裏教授,後來小尼們又要求夜間增加時間,夜深人靜,更可以一心一意地體會真髓。
這一日有人提議,何不鄭重其事地選一個時間,大家無拘無束,各自拿出全身解數,來一個琵琶音樂會如何。這一提議很快就得到眾尼的讚同。時間就定在隔日的晚上,翠微院裏歡欣無比。老尼端坐於院中,首先要小尼慧淨用琵琶彈奏一曲。慧淨便隨手彈出一曲《月兒高》,此曲調及指法較為精細,曲中感覺全憑心靈。慧淨彈得還算美妙。後來小尼慧清把琴弦放得很寬,調子降得很低,彈出《霸王卸甲》,別有風情,仿佛多種樂器同時奏響似的。而小尼慧塵則用非常明朗的調子,彈出嬌媚可愛的《思春》曲,著實不同凡響,引來眾人的一片感歎。她們猜不出慧塵什麼時候學會這首曲子的,也不知這清麗婉轉的曲子叫什麼。隻有秋子跟老尼心中明白。老尼此時滿懷感慨,無法排遣,便也顫巍巍地起身來,取過七星琵琶,彈奏了一曲《昭君怨》。手指顫巍巍的,沒有了定力,彈奏此曲倒是相得益彰,正好和諧,別有一番哀怨在心頭。
最後是秋子了,眾望所歸,她彈奏了大套曲《陽春古典》,隨意為之,因是道心日固,所以異常優美,恰到好處,分寸把握得一絲不苟,算是到了極致。此時寺院周圍群山寂靜,連夜鶯黃雀豺狼猛獸都專心致誌,一意恭聽。
自從那次音樂會之後,秋子整日裏覺得滿心歡喜,所以眼中綠色更綠,黃色更黃,到處都是姹紫嫣紅。不久春天到了,山色綺麗,先是迎春花開了,桃花開了,李花開了,接著杜鵑花開得漫山遍野。翠微院內一排杏樹也開花了,白中露出一絲黃,很是嬌人。有一次與幾個小尼在一起賞花,秋子突然想起王維的一首詩,不由感歎道:“‘屋中春鳩鳴,樹邊杏花白’,的確是這樣的情景嗬。”尼姑當中最小的才十三歲,她是很小的時候由父母送來的,名叫慧性,一點心機也沒有,整日快樂活潑。她說:“花不是要落嗎?我就用糨糊,將花朵粘在枝條上,這樣一年四季就可以看見花了。”她似乎是想了很長時間才有這樣一個主意,引得眾尼紛紛笑起來。秋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曾經有一個人,想把一個碩大的鐵球燒熱,懸在空中,變成另外一個太陽,這樣在冬天的時候加溫,百花就不至於殘敗了。你的主意顯然比他的更好。”眾尼皆笑,笑得慧性滿臉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