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莊母與秋子變賣了府中所有物具,又用些銀兩打發了婢女隨從,各自好言相慰,然後便上路了。蘭若寺位於黃山深處,在采石峰下。這時候正是初秋九月,城內還不大看得出秋色,但一走到黃山附近,便覺涼風送爽,精神頓生。山上的樹木已略見紅葉,入山越深,景色越是優美而新奇。秋子變得異常愉悅,羞恥之心也無影無蹤。走在山陰道上,莊母問秋子道:“西方佛無量,但世上獨獨地以觀世音為上,是什麼緣故呢?”秋子想了一想,答道:“大約是觀世音菩薩的心腸最好吧。”其實秋子於佛什麼也不知道,隻知道觀世音似乎格外華貴俊美些,便有點好感,其他的事她哪懂得呢?
蘭若寺是黃山附近眾多寺廟中最大的一個寺。寺內的大主持清源法師見秋子婆媳倆執意要出家,也不好勸阻,便找了間禪房讓她們棲息了,但吩咐她們隻是當居士,並不落發。秋子和莊母也就聽從了。這寺院很大,結構古樸,樓閣軒敞,飛簷雕梁,非常宏偉壯觀。亭閣、遊廊、石子甬路、花卉、青林、竹和泉、飛來繞去的藤蘿,樣樣都有,因為這些東西的鋪陳渲染,此間的廟堂和禪房就顯得極有雅韻,非常清純,秋子覺得舒適極了。
次日清晨,秋子早早地就起來了,此時晨雞尚未唱響,但聞幾個山僧之類的老人誦經禮拜之聲,他們成佛的心願真是很急切,昨夜肯定是一宵未睡,為今日的進香預先修行。秋子想他們跪拜起伏,定多辛苦,心中很是可憐。天色漸明,煙霞之間露出種種花木,生趣蓬勃,百鳥千種鳴囀,美音不亞於笛。快樂之情,於此為極。秋子隻覺得心情爽悅極了。這時幾個尼姑從麵前經過。尼姑們多半是少小年華,雖腦袋禿青,著灰色衣褲,穿圓口布鞋,步履如貓兒一樣悄然無聲,臉上也冷靜平穩,但過去之時,一身的韶光,依然如水一樣流瀉不止。那幾個尼姑看見秋子,也不由地在心中暗自驚歎她的美色。
自此之後,秋子從容地開始了她的寺院生活。天色未明,即起身洗手,念佛誦經。早殿念誦《楞嚴經》、《大悲咒》。晚殿誦《阿彌陀經》和念佛名,禮拜八十八佛,誦《大懺悔文》。修習禪定是跏趺坐,或者是經行即在林間來往徘徊。秋風日日從附近的山穀吹來,寒氣侵膚。也常常有煙霧吹進大廟,那是附近的山上有人在燒炭。這樣的日子,真是不知“今夕是何年”了。秋子真覺得無聊極了,又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心中連續不斷地想起種種往事。
轉眼一年過去,九月十九日是觀音菩薩成道紀念日。各處僧眾雲集,整個蘭若寺喧嘩擾攘。當家僧便安排秋子跟隨幾個尼姑在斜殿的邊上誦經。這地方居高臨下,可以俯瞰到來來往往的香客。秋子邊上的是翠微院的主持,這比丘尼已經相當地老了,口齒也不甚明晰,秋子聽不出她在念什麼經。至於其他幾個,都是不諳世事的小尼姑,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有口無心地念了一會兒,便開始談笑起來。老尼年已耄耋,兩耳重聽,每每聽見小尼們與秋子輕笑漫語時,總是側著頭問:“啊,什麼?”秋子便想到終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這模樣,老而醜陋,麵目可憎,不由一副哀怨的神情。誦經祈禱完畢,到了吃齋飯的時間了,秋子便跟著眾尼來到相距不遠的翠微院。落定之後,那老尼顫巍巍地端了一杯水上來,對秋子說:“喝點兒水吧。”然後就落座在秋子邊上,怔怔地望著秋子,覺得這容姿實在是美麗可愛,一邊看著,一邊淚水直流。秋子感到不解,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其他小尼。一小尼悄悄地告訴秋子道:“這老尼原本是京城有名的美人,據說得到先皇寵幸過的。但人老珠黃,今日一看到你,料必想到人生的無常,所以流下了眼淚。”秋子聽了,更加傷感了,一時無話。
這庵中不少妙齡女子,雖當了尼姑,但心地卻是極單純的,念經坐禪之餘,免不了打打鬧鬧,愛好時髦,有時還唱唱粗劣的情歌,回歸少女模樣。齋飯過後仍是如此,一個法名淨明的小尼就在那裏哼起本地的小曲來了,臉上嬌豔而有光澤。大約是有山樵經過小廟吧,有意地撩撥,從不遠處傳來一陣笛聲,如水波一般層層地蕩漾開來,擾亂人的心境。一時庵中靜謐無比,幾乎所有的尼姑都屏息聆聽。那笛聲仿佛蟬的羽翅振動而出,優雅極了。很明顯,那吹笛之人,是個風趣輕薄之人。秋子聽了一會兒,覺得心煩意躁,恨恨地想到:我來此偏僻之地,本來是尋求寧靜的,卻不知道這裏也有這麼多煩心事煩心人。就想回到蘭若寺去。有小尼說:“你怎麼不聽呢,這麼美妙的笛聲?”秋子無精打采地說:“有什麼可值得聆聽的呢?都是輕描淡寫之音。”見小尼們不明白,她也懶得進一步說明了。
那個八十多歲的老尼隱約地聽見了笛聲,也很想欣賞,便移步走來,怔怔地坐在那兒聽。過了一會兒笛聲遠去了,但老尼仍是餘興未盡的樣子。她的話音顫抖得很厲害,又不斷地咳嗽。然後她對一個小尼說:“喂喂,把我的琵琶拿來吧,琵琶之聲比笛聲要優雅好聽得多。”等到小尼將琵琶拿來,老尼將琵琶抱在手中,俯身撫出幾個音節。顯然是手指僵硬了,音節十分焦澀。秋子在不遠處心想:這老尼年輕時候十分俊美,若得皇上寵幸,那琵琶定是彈得無比優雅的,而今琵琶尚在,人卻今非昔比。人說琴心即是人心,此時琴心怕也渺渺了吧。竟有點悲慟得不能再想下去。那老尼哆哆嗦嗦用手指勉強彈奏了一曲,但見音樂散亂,如斷線之珠。曲罷歎道:“可能是我的耳朵讓山風吹多的緣故吧。”又問:“你們之中有誰會彈呢?若會,我這琵琶也就送與她了。”話音是明顯傳遞給秋子的。眾小尼都吃吃地笑,皆不好意思上前,畢竟都不是有琴心之人。秋子走上前去,從老尼手中取得琵琶,但見此琵琶極其漂亮,四根琴弦如黃金縷一樣,閃閃發光,半梨形的音箱上竟嵌有七顆寶石,呈現北鬥七星模樣。顯然,這個琵琶名貴無比,是有著出處的。秋子俯身試了試,此琵琶不是通常的四相十三品的,而是六相二十四品,能奏所有半音。當下即彈。眾尼們似乎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美妙的聲音,一個個如癡如醉。鬆風之聲與琴聲相和合,到了後來,夜色彌漫上來,山峰之上的一輪明月似乎也跟著琴聲變得澄明起來。那老尼越發感動,連晚飯也不想吃了,隻管不懈地聽賞。她說:“我這老太婆是好久都沒有聽到這麼美妙的音樂了。跟我年輕的時候彈奏得同樣美妙。我來寺時本來還是可以彈一彈的,但後來當家尼阻止我,讓我每天誦經念佛,不要再做彈琴這個無聊的事。我被她那麼一說,也就不彈了。但我還一直保留著這隻琵琶呢!”她顯然對那琵琶很有感情,又深深地凝視著那琵琶,目光空虛而幽遠。秋子笑著說:“當家尼阻止你,那也太沒道理。佛經中是有彈琴奏樂的菩薩,況且念佛誦經還是需要樂器伴奏的,佛說:不要著相——其實幹預也是著相嗬。”秋子其實於佛法並不太懂,她隻是隨口說說,好安慰老尼。老尼聽秋子這麼一說,大覺心通,更加興致勃勃,說道:“你要不嫌棄,我就將此琵琶送你,你不要推辭,隻要有閑空時帶它過來,為我彈奏一曲即可。我的時日不多,慣說他人老可憎,今知老已到我身,我也是麵目可憎的。且暫度一日是一日。”秋子不受,老尼慍怒於色,起身顫巍巍地走了。秋子無奈隻好抱著琵琶回到蘭若寺。想著老尼一生之坎坷,竟徹夜未眠,坐以待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