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秋之禪(6)(3 / 3)

蘭若寺背後所倚之山名為采石峰,清奇深幽,著實一好所在。有一天,寺院內花木盛開,暮色清幽。秋子便獨自一人來到後殿,佇立欄前,閑眺四周景色。尤其是采石峰,看似尋常,但仔細觀察,卻有旁人無法看透的美麗。此時空中一行飛鴻,幽鳴而過,其音恢宏而喑啞。其音與景致極為和諧。秋子對此情景,不禁感慨泣下。舉手拭淚,玉腕與黛色山巒相映照,正合古典山水畫的意蘊。感傷了一會兒,秋子不由賦詩曰:

回回聽得雁聲哀,不知今夕是何年。

吟罷,秋子便麵對采石峰端坐靜心了。才過了一會兒,便覺身體內沿著脊椎,內部熱流似火,而外部則流動著一股一股的冷顫,一波一波地漫過腳、手、腹部,使所有的毛發都豎立起來了,好像全身流動著熱流。此時秋子清醒無比,她又驚又喜,不敢再端坐下去了,隻好草草地收了心,站立起來。那種奇怪的感覺消失了。從此秋子常常做功課,都有這樣的感覺,有時還伴隨著清泠悅耳的鈴聲,仿佛仙樂飄飄似的,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到了梅雨季節,一連多日下雨,好不容易天才晴了。秋子走出寺院,山中的空氣竟能咂吧出甜味了。這時候已是傍晚,西邊一片晚霞如火。在這樣令人矍鑠的氛圍中,那個老尼自然要請求秋子彈奏一曲美妙的音樂。一曲過後,老尼咂吧著嘴巴,心滿意足,仿佛靈魂的一半隨風飄逝了,然後蹣跚著走了,留秋子一人在靜謐之中。此時四周山風猛厲,鬆濤聲越來越高,聲音不知從何處發出的。秋子又想到人生的不明不白,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如瀑布一樣披漫下來。接著月亮出來了,眼淚也就幹了,就像是被月亮的清輝烤幹似的。秋子又彈了一會兒琴,自己聽了也不勝淒楚之感,便停止了彈琴,一首好詩脫口而出:

琴聲哀似故人泣,疑有風從心中來。

眾尼也都沒有入睡,大家深深感動,哀思難忍,想起各自的淒苦,不知不覺變得熱淚盈眶,偷偷地揩眼淚,擤鼻涕。秋子又坐了一會兒。夜已經很清冷了,秋子想如果長久地在此愁歎,讓眾尼們看了一定會更傷心。於是強自振作起來,回舍內問候談笑,借以消愁遣恨。

自此以後的歲月裏,除了參禪打坐之外,秋子又重新開始練字作畫了。寺院之內沒有宣紙,秋子便搜尋一些柔軟的紙來,隨意地寫字作畫,然後貼在房間的四壁之上。字與畫都非常美妙,又顯生機勃勃。以前秋子寫字作畫都是十分用心的,用心到極處,反倒十分呆板僵硬,如今隨意為之,反而覺得生動流暢,那的確是與先前不好比的。有時作起畫後,自我欣賞,方覺得真實存在的山景,與畫中的景物相比,可謂別有風味。其實存在的景物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它與“想”中的自性是同一個東西。對於繪畫,秋子的確是悟出了很多東西,因此畫畫也日益精進,作了許多優美無比的圖畫。眾尼看了,都認為可與早先的吳道子、王維、張璪、李思訓、曹霸、陳閎等人相媲美。秋子的畫隨意貼在佛舍拐角,裝飾寺院,偶爾幾個香客看到了,也是嘖嘖稱賞。

又一日,秋子走到寺前的欄杆邊,閑眺四周景色,其神情異常端莊清麗。由於環境岑寂之故,此景令人懷疑乃吳道子畫中人複生。其時從山之巔傳來誦經的聲音,空中一行寒鴉,飛鳴而過,其音與誦經之聲一高一低,好不協調。秋子側耳細聽,聽見有人在山巔大聲誦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秋子隻覺熱血沸騰,也大聲誦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那人感到詫異,又誦道: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秋子隨口接道:

菩提薩垂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此時一輪明月升上天空,秋子方想起今天是十五之夜,便有無窮往事湧上心頭。那山巔之上的人不知是誰,後來卻渺然沒有音聲了。秋子記得自己所念誦的是《心經》,但先前自己是一字也不曾聽別人誦過此經的,然而此時自己卻能完全地背誦,她不知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前世的淵源吧,還殘剩一點記憶。這記憶又似乎是今世的,又似乎不是今世的,交雜在一塊,幾乎分不清今生前世了。對於前世,她似乎恍恍惚惚的,隔著一張紙,一捅破,就明亮了。而今這張紙越來越薄了。秋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心又在何處。於是凝望月色,冥想癡癡,卻又想不出個結果,最終又嚶嚶地哭出聲來。這時候老尼走過來,顫聲告慰道:“夜深了,還是休息吧。”秋子仍是不肯返室,月光之下接著吟誦道:

波光瀲灩不是水,正是己身波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