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站在一邊,見李彤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實在是忍耐不住,說道:“殿下,不知有句話我該說不該說?”李彤說道:“我命若琴弦,但彈無妨。”秋子說道:“生生死死,本是這世上的正常之事,以殿下不惑之睿智,早就應該看淡看開的。然而一年多時間,殿下每每羈絆於心,耽於悲痛,著實不應該。”秋子的語調天真爛漫,讓人怦然心動。李彤長歎一聲,說:“其實我也不完全是為了小婉,也是為了自己,浮遊一生,何去何從,前後茫茫,又叫我如何高興得起來呢?”秋子道:“殿下此想法倒也無可厚非,但在外人看來,無完無了的悲傷,身陷其中,倒辜負了大家一片關切。”李彤苦笑著言道:“也罷,也罷,歲月如夢,隻要不醒,也隻得將夢糊塗地做下去——隻能如此了。”
於是李彤振作精神,轉移話題。李彤依稀記得此女子的古琴彈奏得相當好,便試探地說:“俗話說詩書琴為三友,這數年之中,三友都棄我而去了。我記得你古琴彈奏得尤好,這麼些日子,想必你已精進,能否彈奏一曲以解心中煩悶?”秋子心存感動,想到李彤對自己還有印象,心中略有暖意,答道:“這麼些日子以來,殿下淒苦如此,宮中人更是度日如年,誰有心思撫琴吹笛呢,那琴,怕已蒙上厚厚的灰塵了——待我去取來。”等秋子取得古琴來時,有杜鵑又在假山處叫起來,大約還是適才籬垣邊的那隻吧,鳴聲全然相同。秋子將琴放在麵前,沉靜了一會兒,便彈奏一曲。琴弦的調子還同從前一樣,並無改變,隻是手法稍稍地生澀了些。李彤忍不住又沉醉於淒愴之中。月亮仿佛也憶起什麼似的,故意躲在雲中。李彤聽得淚流滿麵。於是吟詩道:
弦線不改當年音,
始信時光無已時。
秋子也暫停住手指,答道:
昔時繚繚今渺渺,
琴音串起古今情。
詩對得並不算好,但此時此景與李彤對吟答唱,似乎並無不妥之處——能有詩應答,已是妥帖了。秋子感到分外欣慰。
自那一日以後,李彤變得平和了一些。雖然心態仍然灰涼,痛感人生無何意義,但卻不再終日枯坐,心情也像冬末的池塘一樣慢慢回暖。轉眼間春節又到了,春節之晨,天色晴朗,長空一碧,了無纖雲,木葉漸漸萌動,人心自然就輕鬆暢快了許多。何況瓊樓玉宇的中山王府,各處庭閣,美景甚多。大年初一,又恰巧是李彤的誕辰日。大年三十的晚上,眾女子就七嘴八舌進言,想把他的生日過得隆重些。李彤這麼多日遠離人情世故,都有點麻木了,恍惚之中也沒有表示反對。第二日清晨,女人們都打扮得極其漂亮,她們三五成群地共祝新春,劈劈啪啪地放著炮仗,然後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少年不更事時總是盼著過年的,仿佛美好的時光無窮無盡揮霍不完似的,不比有些歲月的人,知道時光是有限的,過一年,就告別了一年,所以過年時往往高興不起來。因此府中的老嫗少婦大都顯得平靜安嫻些,其實大家都是憂心忡忡的,不完全是為李彤,而普遍地都有一種蕭條之感,那是關於整個家族、整個朝代以至於整個人生的。隻不過這種憂鬱不特別清晰,有時連他們自己也不甚了了,就轉化為一種情緒了,讓人不能完全地輕鬆起來。因為有著這樣的普遍情緒,所有人的動作都有些勉強,笑容也有些勉強。正在嬉笑之時,李彤出現了,女人們忙收住笑靨,個個神態凜然地站立在原處,自覺不好意思。李彤笑著說:“今天是大年初一,也是我的生日,我給大家賀歲,也希望大家有什麼願望,在今天表白表白,也算是圖一個吉利。”眾侍女見李彤今日如此和睦,心弦頓時放鬆。秋子就覺得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尚未開口,腹腔中倒有一股暖意衝上,鼻子先酸了起來。有個快嘴快舌的侍女小君先道了個萬福,然後說道:“我們都別無他求,隻願殿下壽比南山,福如東海。”這一大堆俗話平時裏李彤是很不在意的,而此刻他卻稍微地覺到了點暖意,畢竟他對人情世故已經很陌生了。
春節期間人來人往,整日嘈雜。李彤的夫人們見李彤臉上有了晴色,於是一個個爭先獻寵,唧唧喳喳,如一大群畫眉一樣。在旁人看來,她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倩影娉婷,令人百看不厭,真是百輩才修來的福分。但在李彤看來,她們儼然如稻草人一般。有時眼看花了,麵前竟是花夫人款款地立著,百態生媚。但味道已明顯不對。每次李彤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眼眶裏便盡是淚水。有一次實在是忍不住了,李彤便抬眼望天,此時有一行鴻雁飛過,啼鳴斷腸。李彤脫口吟道:
去歲雁鳴如甘露,
今年雁鳴愁煞人。
詩句吟得一塌糊塗。不僅平仄不對,而且詞彙也重複出現。眾夫人不由麵麵相覷。終於不歡而散。
隔了幾日,李彤走出了後花園,先是看望自己最心愛的女兒英兒。李彤來到正室夫人吳氏的瀟園,但見英兒正與侍女嬉戲,吳氏在一旁靜靜地觀望。吳夫人見李彤進來,熱淚盈眶,一時啞口無言,不知說什麼是好。英兒並不怎麼想念父親,看到李彤,隻是笑了一下,喊了一聲爹爹,又接著玩去了。如此一個俊秀的女孩,竟不像是塵間的人似的,連李彤自己都在心中感歎:“如此天仙之人,要在這穢濁的末世中度過一生,真是何等冤孽呀!想起來真令人心悲。”吳夫人在一旁訕訕地說:“別人都說英兒像你呢!隻是英兒不愛讀書,尤其是《三字經》、《千字文》之類的,就愛瘋玩,不知道以後成否材料。”李彤說:“凡女子應保持一種優美的天性,不可執著於繁文縟節,更不宜專精一種學問。總之,隻要心地穩重,思慮周密,對付萬事自有主意,便是好事了。”又歎道:“論以上德行,你們又有誰比得上小婉呢!”吳夫人立即自慚起來,但卻少有嫉妒,畢竟花夫人已是過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