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彤此後三五天都去了吳夫人的瀟園,專心和英兒作伴,跟她稔熟起來。他寫許多字,畫許多畫給英兒當習字帖和畫帖。李彤不愧為江南才子,字與畫都很精美,其中有一幅畫直接寫在裝裱過的宣紙上,淡月遠樹,氣韻生動,詩還是早年作的,李彤依稀記得,此番寫出,倒別有一番感觸:
殘月卒長穹,雲生浮遠樹。
隨意置數峰,風過雲淡處。
昔日詩心不淺,李彤想來不免一聲苦笑。便對英兒說:“你也寫一首看。”英兒仰望父親說:“寫就寫,有什麼好怕的。”天真無邪,實是可愛。李彤不由笑著說:“其實詩歌並不是難事,熟讀了,胡亂地摘些字句,組在一塊兒,看似和諧,也就是詩了。”又一看,此時自己詩中“隨意置數峰,風過雲淡處”倒是正應了此話,不由啞然失笑。英兒認真起來,蹙眉低首,然後轉向一旁去寫了。那手的姿勢和運筆的方法,都是孩子氣的,但也非常可愛。過了一會兒,英兒說:“寫好了!”羞羞答答將紙遞過來。李彤伸手接過,但見上麵寫著一首詩:
偶從溪上過,忽聞竹中音。
一曲梧桐老,原是鴨子叫。
詩寫得的確很幼稚,字跡也顯稚嫩,但無意中卻頗有意境,顯然很有前途。李彤笑道:“這‘鴨子叫’要改成‘江上琴’,倒是意境倍增。”英兒羞赧起來。李彤說道:“以你的性情來看,年少時更應練一練魏碑、智永這一路的。女孩家要心裏變得寬闊一些,外巧內拙才是大所在。”書畫之外,李彤又跟英兒一道玩耍,在假山之處躲了一回迷藏。在這些過程當中,李彤暫時地放下許多事了。
這一天李彤玩得乏了,便與吳夫人相向而坐,默默無語。細細想來,他與吳夫人的恩愛雨露也隻是在英兒出生之前的那段日子,後來因為在秦淮結識了小婉,就對吳夫人淡漠了。好在吳夫人也是極其本分嫻靜之人,自從有了英兒,她也就相當地滿足,一點哀怨也化了。吳夫人也是出類拔萃的,她今天穿了件李彤前些年所贈的翠綠色錦緞,更加顯得如花似玉,周身濃纖適度,絕無瑕疵可指。但李彤目光如炬,一眼就發現其頭發根端稍稀,清清楚楚露出點頭皮,明顯地是美中不足了。這使李彤不由頓生厭倦,話語也不想說了。
傍晚時分,李彤又來到花夫人生前所居的“棲香園”。一推開內客廳旁邊走廊的門,便有一股幽香順著和風從簾幕中飄過來,令人感覺異常幽雅,這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李彤拚命地吮吸,一直吮吸到胸腹都有點酸痛了,才放棄,但感覺到那股異香不僅沒有淡下去,相反是更濃烈了。屋裏的裝飾以及一切布置,全同花夫人生前一樣,毫無變動,然而此刻已是空洞無人,仿佛已蛻過的蟬殼。案上仍散落著一些宣紙,幾支焦幹的狼毫,一隻金絲的錦囊,旁邊還置放著一張幽雅的古琴,好像聲音剛剛消失的樣子,耳邊仍然餘音繚繞。桌上還亂放著些書法草稿,字體別致,秀麗典雅。有幾首詩是去歲寫的,墨跡已泛白了,有兩句是這樣的:
露重草長荒園內,
秋蟲聲美似當年。
李彤不由又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來。後來自覺悵然,便倒在花夫人的床上,嗅著如蘭的香氣,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已是夜半。李彤隻好回到自己的住所。一輪明月高懸,將庭院裏照得如水洗過地晶亮。跨過門檻,見一女子全身素白,雙手合十,靜悄悄地正對著月亮禱告什麼。李彤定眼一看,正是侍女秋子,月光之下,像一個仙子似的。李彤看得怦然心動。看了一會兒,秋子似乎毫無覺察,李彤也沒打攪,徑直回自己廂房休憩了。
三
且說離李彤所居的金陵三十裏,有一處地方叫西陵村,村中有一年輕隱士,姓莊,名楚門。這莊楚門頗有才學,精於音律,擅長書畫,年近四十,尚未迎娶,隻與老母在一塊兒生活。
一日,下了整天的雨,黃昏時猶自不停,雨夜異常岑寂。莊楚門移燈近案,正要讀書,忽見有人打著雨傘提著燈籠進了院子。這人進門便嚷道:“這雨總是下個不停,待在屋子裏麵悶死了,我去找了遠庵兄,商約同來你處徹夜閑談,不亦快哉。”莊楚門定眼一看,原是附近的書生高源(字連流)以及王蜀(字遠庵),慌忙地迎上前來,笑曰:“此番淫雨,圍火相坐,天馬行空,倒是件極快慰之事。”再看高、王二人,衣裳都濕透了,泥濘滿身,忙令傭女燒了熱水,拿了換洗衣裳。兩人洗梳一番之後,酒菜也上來了,三人興致大起,邊吃邊談,先是縱橫暢言了一番時事世情、詩書文學,然後話題一轉到各自的處境。高源先發表了他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