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山王李彤曾經是顯赫一時的人物和才子,他文武雙全,風流倜儻,琴棋書畫詩俱佳。然而四十歲一過,李彤就有一種日薄西山的感覺。屈指算來,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而且大都要跟白發或病體聯係在一塊兒。李彤不禁由衷地感慨人生苦短、歲月無常,正如蘇東坡詩中寫道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樣的情緒,其實也不是李彤一個人的感覺,千百年來所有曾活過的人都有同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一年的夏天,李彤的妃子花夫人感到身體不適,想回娘家休養,李彤不準許。花夫人的父親本來也在金陵,因為得罪了朝廷裏的人,被皇上貶到西北任縣官去了。因路途過長過於顛簸,李彤一直不允許這位他極其珍愛的女人勞於途頓。花夫人近幾年常常生病,李彤已習而不憂,他說:“不妨暫且住在這裏養養,看情形再說吧。”花夫人心中雖不願意,但也無法。有時候一想到此生不知能否見到遠在邊疆的父母大人,她便不由自主地悲傷起來。不過花夫人是出了名的賢淑溫柔,每一次遭到李彤拒絕,便噙著眼淚點頭。在這期間,花夫人的病日重一日,三個月以後,身體就衰弱得很厲害了。她本來是個花容月貌的美人兒,眼見著芳容日日消減。到了九月裏,花夫人的氣色大變,身上頗感痛苦,大家也因此惶恐不安。李彤是極珍愛這位花夫人的,廣為搜求金陵附近的名醫來診斷問詢,結果都是無可奈何。有時方子是重複的,一劑劑地吃下去,也不見好轉。有陰陽師進言:為謹慎計,宜遷往一稍寧靜的處所休養。這話分明有兩層意思。一是中山王府中人來人往,極不安靜;另一層意思則不言而喻,那是讓李彤準備後事了。於是李彤決定陪花夫人遷往西北院中屋的廂房,這裏的廂房隻有兩大間,外麵是漂亮而寧靜的花園假山,也少人打擾。李彤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了,隻是讓在這裏準備了法壇,每日聘請了許多修為高深的僧人來,輕聲地念經祈禱。
昔日中山王有“江南第一美男子”之稱,這是指李彤少年時相貌英俊、舉止優雅、放浪形骸,而其心境之深遠,又非常人可比。在金陵以至江南一帶,青年女子每當談起中山王,臉上便有一層薄薄的紅暈,間忽燦若桃花。有不少女人整日惦念著他,為他憂傷悲歎,其中境況優裕的女人,更是以他為偶像,專為戀情而愁恨。直至李彤娶了花夫人,所有的女人才平靜下來,不是自覺自願,而是自慚形穢的成分比較多。花夫人原名叫小婉,美麗得竟不像是這個世上的人似的,尤其是她天生攜有體香,絕無僅有,舉世無雙,她隻要身體稍微一動,便有蘭香四溢。所以每次小婉跟李彤一道出遊,必然引來無數人尾隨其後,如癡如醉。所以金陵人不久也稱花夫人為蘭香夫人。花夫人不僅美若天仙,而且誌存高遠,溫柔賢淑。因此後來李彤一直以為像花夫人那樣的美人,真是天造地設,獨一無二的。李彤自從娶了花夫人以後,便不再放浪形骸,變得循規蹈矩了。而花夫人也因為每次出巡,必遭萬人空巷,於是也懶得出門行走了,隻是每日在花園裏散步,神情自然憂鬱。庭前的蘭草,隻要稍稍接觸她的裙裾,香氣便特別芬芳。春雨中紫薇花樹上的雨點滴在人們身上,也會沾染上花夫人的香氣。平日裏花夫人居住的地方,更是鳥語花香,分外妖嬈。
好不容易花夫人的病體捱磨到了秋天,庭院的樹葉變得金黃,朔風乍起,寒氣侵膚,諸人都從衣箱中找來衣服添在身上,厚厚綿綿的顯得雍容華貴,舉止莊重。花夫人開始感覺寒氣從身體內部向外散發,身子變得越發虛弱了。花夫人自知餘命不多,不禁悲從中來,察覺萬事萬物都會使自己傷心。
這一天是十月二日,也正是李彤與花夫人成親十周年紀念日,天氣晴朗,風和日麗,是秋日裏難得的暖日。李彤照例來到西北院看望花夫人,才走到院中,就看見花夫人坐倚長欄,一副神情,仿佛不是日光之中,而是沐浴月光似的。花夫人已非常消瘦,但正因為如此,更顯得料峭出世,高尚幽雅之極。李彤想道,以前花夫人青春時期,容貌過於光豔,美色四溢,有過濃過膩之嫌;今日幽雅哀怨,體衰氣弱,風情氣質又勝過昔日時分。但一想這等美麗容顏將不久於世,不免令人傷心,因而悲慟不已。李彤強自忍了,故意咳嗽一聲。花夫人覺察到了,睫毛抖了一抖,並沒有將頭回轉過來。李彤說道:“今日你能起坐,真是難得,也難得有這樣一個好天氣。”花夫人本想挑明這可能是回光返照,但一想這樣說中山王可能更傷心,便強忍了,看庭中菊花燦爛,悲上心頭,感極賦詩:
露在雛菊上,晶瑩透心亮。
太陽初升時,消散成無常。
在這首詩中,花夫人將自己比作晨露,晨露難留,終究散盡。李彤聽後悲慟不堪,想道:又何止是晨露,菊花不也如此嗎?縱有芬芳奪目之時,秋天一過,不也是枯枝敗葉?便答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