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從上海轉到杭州,再轉經廣德、宣城到了歙縣。王明本來想跟夏子一道去漁梁看看的,但到了歙縣城裏之後,王明突然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他不想去漁梁了,也不想去找胡大師、吳老板了。在歙縣的太平橋上,麵對著紫陽山,王明覺得十分茫然,覺得自己孤零零的,像是天地間一棄兒。他甚至覺得,自己是真不該來這一趟的,剛來的感覺就不對,如何談得上去找感覺呢!夏子的嘴角漾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她先是默不作聲,很長時間裏,見王明沒有表達,她說幹脆去黃山吧,很長時間沒去了,還有點想念呢!於是,他們決定去黃山了,到了山腳下時,已經很遲了,他們在溫泉一帶找了一家正在營業的旅館住了下來。這個旅館,據說原先是段祺瑞在黃山買的別墅,後來他一直沒來住,也就改裝成旅館了。戰爭爆發之前,國民政府大力開發黃山,很多要人都響應號召,在黃山購地造屋,以示支持。戰爭爆發之後,這些都中斷了。因為不是時候,黃山腳下的人很少,黑燈瞎火的。他們在門口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看到。小街上很早就沒有行人了,王明和夏子隻好悻悻地回到住地,洗漱休息。這個別墅是分層的,司機的房間在第一層,第二層安排的,隻有王明和夏子,一個很大的單人床靜候在那裏。王明和夏子瞅到,都有點尷尬,兩人的關係,真不知如何處理了。因為沿路連最葷的玩笑都開了,雙方都不願意讓對方看出自己的不超脫。恰巧有兩床被子,於是各自裹了一床被子,一夜相安無事。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上山了,因為時間充裕,王明也很想近距離地觀察黃山,他們走走停停,腳步很慢。走在青石板的階梯上,兩邊是黛色的山和翠綠色的樹。那黛色是一種無色的美麗,可以充當任何東西的底色,又能把自己隱藏起來以襯托別人的鮮亮。隱藏得多了,包容得多了,於是也攝取了別人的美麗,就有了一種再平常不過的大美。那是顯山露水的美麗所不好比擬的,是一種更接近於精神的東西。在排雲亭,王明小憩了一會。他注視著眼前的青山綠樹、奇鬆怪石、遊霧雲海,忽然就想:其實這一切都是表象,它的後麵是應該有一種東西的。美的現象隻是這種精神的體現。現在,王明似乎能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東西,但又捉摸不住,似乎它就在你身邊的某一處,像是觸手可及似的,但你永遠都無法掌握它、左右它。他忽然有一種極想了解這個東西的欲望,這欲望如此強烈,以至於他自己竟感到有點眩暈了。
呼吸著清新的空氣,享受著黃山的寧靜和秀美,王明和夏子的心情也仿佛濯洗過似的,變得透明單純起來。夏子告訴王明,她怎麼就感到這裏很熟悉呢,好像前世來過這裏似的。王明回答說,是啊是啊,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怎麼好像這裏的景致都見過似的。然後,雙方都沒有說話,都在同時想這個問題。王明想:美似乎就是喚醒記憶的一種東西,那種美對平常人而言是逃遁在那些瑣碎言語的歌彙之外了,他們是走不近那種神秘的。在接近天都峰時,夏子從路邊的石縫裏發現一朵小花,是一朵黃色的杜鵑。這是什麼季節呢?是接近秋季了,根本不是開花的季節,但那分明是黃杜鵑,而且隻是孤零零的一朵,連片做伴的葉子都沒有。在罅縫裏,它看起來如此寧靜,如此溫順。王明想,它就是理念的標誌嗬;這理念就是一種力量,支撐著它從黑暗而堅硬的根部升起,執著地向上攀援。這朵花是有叛逆精神的,它甚至根本不理會現在是什麼季節,想開放時就開放。季節是肯定不高興的,所以它開放的時間肯定不會長,一天,兩天……大概不會超過三天。但它仍然開放了,對空間的渴望,對神靈的追求,使它以一種最激越最執著的形式,燦爛地開放了。
王明差點流出眼淚來了。夏子也很欣喜,興高采烈地攀援上去,摘下那朵花,然後擁著王明,向天都峰爬去。
通往天都峰的石階上沒有別的人,石階上還有明顯新鑿的痕跡。天都峰的石階在前幾年完工,但想必,來這裏的人還是很少吧?因為人少,更顯道路的艱險,兩人好不容易爬上天都峰,又小心翼翼地趟過鯽魚背。他們在一塊稍微平坦的地方歇息下來。到處都是雲和霧,什麼也看不真切。王明突然問夏子,說上次在這裏,我曾經說要是以後你離開我,我就將你從這裏推下去,然後我跟著跳下去。你還記得嗎?夏子轉過頭來平靜地看著王明,說我記得這話。但是你現在,你現在會這樣嗎?王明撲哧一下笑了起來。他突然感到渾身輕鬆,便說,我真傻,我來的時候真是這樣想的,但我現在,連一點衝動都沒有了。夏子就淒婉地一笑,說:我知道的,這我早就料到了,假如你剛才真的還是這樣想,我想我會改變對人生的看法的。雙方沉默了一下,王明問:你以後準備幹什麼呢?夏子說:以後的事現在怎麼知道呢,反正現在跟著威爾遜,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王明便打開包,將錢取了一遝子給夏子。夏子不動聲色地收下了,很老到,沒有一點推辭。他們就這樣心平氣和地交談著,在高入雲端的天都峰上。這時候,沒有風,仿佛世界縮小了,濃縮到隻有他們兩個人。也靜得到了極點,王明感到這是一種隱含真意的靜,似乎有一種東西在向他傳遞什麼,他隻能接受,而不能思考。王明一直沒有言語,他覺得內心之門快要被一種神秘的風吹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