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之緣(5)(3 / 3)

“辦畫展?”王明幾乎有點目瞪口呆了,他囁嚅地說,現在是戰時啊,誰來看這些畫呢?克倫微微一笑,說,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會在租界裏替你辦。在上海,雖說現在畫市不景氣,但仍有一批猶太佬酷愛藝術,一段時間買不到畫,他們會嗷嗷叫的。說完,克倫也不理王明了,他目不轉睛地審視著這批油畫,就像認真地審視一個新世界一樣。王明開始是戰戰兢兢的,以致克倫一個漫不經心的細微動作,例如皺眉頭、掏手帕都讓他心悸不止,甚至瑟瑟顫抖。直到克倫說出了這番話,王明才覺得心算是收回來了,但頭腦裏一陣眩暈,身體內也冷得厲害。

他們隨後談起了其他的話題,生活上的事。克倫很仔細地巡視了他們的住宅,又問了一些夏子的事。克倫開玩笑地說:你們的生活很不同凡響嘛,頗有點大師的傳奇色彩。王明會意地笑了。克倫知道王明想起了那本書,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從一開始,王明就是很崇拜高更的。他曾經跟克倫說過,要做一個高更式的畫家。但這些都是信口說的,說過之後早已忘記,現在才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有點高更的影子,這使得王明為自己做的一切欣慰了許多。

這一天夏子剛好又帶著孩子去鄭村一帶勞軍了。在鄭村一帶,正駐紮著上官雲相的第六戰區的大批人馬,數十萬軍馬駐紮在徽州一帶,幾乎把城裏麵好吃的東西全買空了。王明和克倫在歙縣城裏轉了好幾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比較好的飯店。王明幾乎傾其所有來招待克倫,幹筍燒肉、黃麂幹蕨菜等,還點了一個大甲魚燉冬筍,都是本地的土菜,克倫吃得津津有味。但結果還是克倫付的錢。克倫在快結束時借口去廁所搶付了賬,王明要付錢給克倫,克倫邊推辭邊開玩笑:等你畫賣掉之後成了大款再請我。王明哈哈一樂,不再客氣了,心裏竟有點大老板的感覺。

晚上,他們在寂靜無人的縣城老街道上散步。一切都像睡著了似的,隻有他們倆醒著。這便給了他們一個錯覺,好像就是他們能夠理解徽州,掌握徽州的精神似的。其實徽州本身就在那兒,是一個大塊,任何企圖進入她身體的隻是一根線,粗粗細細的線,它們可能在某些地方會使那個大塊有所觸動,但線本身不等於那個塊,這是誰也明白的道理。但此時此刻的王明與克倫感覺極好,他們有足夠的信心去理解徽州,掌握徽州的真諦。好像有點雨,細細的,輕輕的,伸出手掌都感覺不出來。天色陰得有點悶,灰沉沉的蒼穹籠罩著這寂靜的山城,天地間好像多了一層遮蔽。在大街上,有那座很著名的八角牌坊,在夜幕中,就如徽州本身的曆史一樣矗立在那兒。有路燈照著,但不太亮,隻是個黑的影子,上麵的字看不真切。王明就想:這就是曆史了。曆史究竟是什麼?一些虛假的沉澱物,表現為破舊的房屋、襤褸的書籍以及一些垃圾,都是外圍的東西,遠遠抵不上藝術,藝術才是接近於本質的東西,就像自己的繪畫,在一定程度上更接近於徽州,接近於徽州的本質。

十二

王明的畫展是在上海租界一家猶太人的別墅中開辦的。在此之前,夏子興高采烈地辭掉了小學的工作,幫助王明整理畫作。王明雇了一個板車,將所有的畫以及日常用具一古腦地從漁梁運到歙縣城裏。克倫又從上海包了一輛瑞典人開的商行卡車,專門趕到歙縣,迎接王明和夏子。這一路上雖然費盡周折,但王明和他的畫還是毫發未傷地到了上海。屈指一算,王明和夏子來徽州,也有好幾年了。細細地想一想,連王明和夏子自己都感到意外,還是因為戰爭吧,否則,怎麼會萍水相逢地在這樣一個地方生活如此之久呢?

畫展獲得了意想不到的熱鬧。在王明舉辦徽州係列展的同時,這家別墅還在舉辦一個猶太商人藏畫展,其中有不少私人藏品相當貴重,例如勃朗特和莫奈的真跡等等。在目睹大師們的真跡之後,重新審視一下情調獨特的徽州,自是別有一番滋味。起初王明對這種無意中的巧合還感到自慚形穢,但不久,就釋然開懷,感到心安理得了。

畫展的第二天,來了美國人。他們先是麵色嚴峻地看了王明的作品,然後又很挑剔地對著油畫嘰裏咕嚕一番。王明和克倫知道,這是一家國際畫廊的畫商,是一些更內行的家夥。王明和克倫就像兩個垂釣者看著浮標一樣激動和焦躁。畫商們從早上一直看到中午,眼看就要吃午飯,他們這才依依不舍地出來,瞅著王明和克倫像是畫展的主人,走過來說了一通。跟隨他們一道的有個瘦瘦小小戴眼鏡的中國人,想必是翻譯了。在紅頭發的老外說完之後,他解釋道:威爾遜先生想請你們吃晚飯,談談你們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