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安排在這個城市的一家著名的酒店。王明、克倫和夏子欣然而至。酒店的氣氛有點蒸蒸日上,在這氣氛中王明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因而臉頰上泛出潮紅來。王明一行走進餐廳時,看到威爾遜他們已坐在餐桌前。威爾遜看見夏子,眼睛亮了亮,但恰到好處地又熄滅了。威爾遜一頭紅發很醒目,王明感覺他就像是一群老鼠中的一隻黃鼬。威爾遜起先不說話,看起來有點靦腆,一雙藍色的眸子飄忽不定,顯得有些怯場和不知所措。先是寒暄著,接著是喝酒。當接觸到問題的實質時,威爾遜先生說話了。他幾乎是滔滔不絕,目光犀利得近乎凶狠。每一段話講完後,他便盯著戴眼鏡的翻譯,唯恐錯譯或漏譯了他的話,似乎是要監督翻譯將他的講話原樣托出。
威爾遜先生有著相當令人信服的評論。他說,他去過徽州,也了解徽州,並且對徽州很感興趣(這幾乎令王明他們吃驚)。可以說,徽州是中國保存最完整的鄉村,是中國近代博物館,她展示的,是中國中世紀的生活麵貌。從總體上說,徽州與中國一樣,是陰性的,是被動的。這是基調,因為她是封閉的,是防禦性的,而不是開放的,內省的,她是故步自封的。王明的油畫很好地把握住了這一點,他的畫也是陰性的。最好的藝術都是陰性的,是具有某種內省性和多樣性的。所以王明的畫從基調上說是成功的。但從一個高度上來看,徽州注定是要衰亡的,因為她所代表的現象和文化,隻是一種殘骸,是一種遺留,注定要被一些陽性的東西消滅掉。所以表達徽州最精華的部分,應是表達這最後的光輝。這最後光輝的表現,一定要有悲劇色彩。這種悲劇色彩不完全是一種主觀性,更重要的是她的客觀性。這種客觀性是有象征意義的,它簡單至極,又涵蓋萬事萬物。他舉例說:一個東西隻要有生命,它就會死亡,就會帶有悲劇意義。威爾遜又說,實際上徽州也即中國,中國的文化也是陰性的,她是防禦性的,她具有不可理喻的悲劇性。王明的畫可以說是基本成功的,它表現了徽州陰性、悲劇性的一麵,並且將其中一些細節性的東西放大給人看,還適當地扭曲變形。威爾遜說,王明那幅《鏡子裏的徽州》,實際上就是一麵銅鏡裏的棠樾牌坊群。銅鏡是陰性的,更有一番妖氣,且是生了鏽的銅鏡。銅鏡當中的棠樾牌坊,更是女性的。負負得正,王明表達的徽州雖然是險的,但由於恰到好處地加以處理,加上嫻熟的技法,因此獲得了成功。
威爾遜的一番評論的確有過人之處。這種過人之處大都是由他所處的客觀位置決定的,畢竟,在藝術這一塊,他們看到的和所經曆的,遠甚於一般人。當然,在思想上,在社會進程方麵,同樣如此。這也決定了威爾遜他們的慧眼獨具。畢竟,他們在很多方麵,都是過來人。但另一方麵,威爾遜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商人,他明顯是狡猾的,在贏得了對手的尊重之後,拋出了他的殺手鐧。他說:但與此同時,這畫也是不成功的,從市場的角度說,過於講究險招,失去了柔和,也失去了你們中國人的“中庸”。從畫中看,主觀的批判與欣賞又是極端的,也是直露的,充滿著艱險的情緒,也就是說,它的平衡感不夠,因而顯得裝飾性不夠,沙龍性不夠,因而收藏的風險性較大,市場的前景並不看好。威爾遜說,所有的大師之作都是有著裝飾性的,即使再驚心動魄的題材,也容易被一個普通的農夫當作一張詩意的布貼畫,掛在客廳的牆壁上。
聽了威爾遜的一番議論,王明心中一團尚不明確的東西變得清晰了,但清晰之後竟有點深深失望,甚至有點不知所措。王明在心裏暗暗地討厭著威爾遜,雖然威爾遜對於藝術很內行,但明顯地,他是想壓王明的價,想壟斷王明,然後再趁機抬價,把王明的畫賣給那些猶太人。不過顯然,王明並不是他戰略的重點,而是順帶的一筆買賣。因此,威爾遜言談之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輕蔑。王明感覺出來了。當酒席結束,戴眼鏡的翻譯問起是否願意進一步磋商時,王明很粗暴地說:我這畫不賣,你另尋高明吧!
畫展在熱鬧三天之後變得沉寂了,慢慢又變得門可羅雀。有幾個似懂非懂的猶太人似乎想收購一點王明的畫,但是威爾遜那一番鑒賞意見已經在坊間散布了,他們聽了以後,先是猶豫不決,慢慢地變得望而卻步了。有時候展廳一上午就隻是克倫、王明及夏子三個人。每個人表麵上看似平靜,但內心裏都有點不定。王明像鼓足了勇氣似的對克倫說:真是對不起了,讓你走眼了。咱們還是撤了吧?又故作幽默地說:這就像賣肉似的,等到肉變質了,又飄起滿街的臭味,到時候,撤退也就遲了。克倫笑著說:那不至於吧。又看看夏子說:你說呢?夏子正在走神,沒聽見兩個人的談話,隻是笑了笑,算是敷衍過去。
於是就撤了。仍把畫搬進王明在英國租界租的一間房子裏。等一切忙完了,身體很累,心更累。三個人便來到一個小酒館裏喝酒,話說得少,酒倒喝了不少。王明有點醉意地向克倫說:真對不起了,辦畫展,讓你虧了很多。克倫擺擺手說:不礙事,也就是多跑跑腿,多動動嘴,虧是虧那些讚助商的。王明便沒有說話。夏子這時候說話了。夏子說王明其實你那些畫還是可以賣給威爾遜的,賣不了好價格,起碼不至於虧本呀。王明沒有說話,臉色有點陰沉。夏子說過幾天我去找威爾遜,說你願意了,把畫賣掉一些也好更好地畫一些東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