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之緣(5)(1 / 3)

中午,他們找了一戶農家安頓下來。主人姓傅,三十多歲。夫妻倆帶著兩個小孩。他們的老宅子離胡氏宗祠不遠。吃過中飯以後,王明就背著畫夾進祠堂去寫生了。胡氏宗祠果然堪稱“江南第一祠”,祠堂保管得很完整,幾乎沒有什麼損壞,外觀很氣派,有徽式馬頭牆相隔,高低錯落。進得門廳,簷柱俱為青石質,中柱偉岸,下麵有大理石石鼓,建築各方麵都是一流的,尤其是木雕,栩栩如生,異常精美,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夏子看了一會兒就出來了。她對這黑漆漆的古建築實在是沒有什麼興趣,便又回到了所住的地方。恰巧女主人正在門口曬太陽,夏子便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女主人閑聊起來。女主人聽說夏子他們原來在大城市後來輾轉至此,笑著說:你們真是好玩,那麼好的地方不待,非得到鄉下來尋破爛。夏子也笑著說:還不是因為躲日本鬼子嘛,否則誰會跑到這裏來。不過你們這兒還真是不錯呢,山清水秀,很美的地方呢!女主人笑著搖搖頭,說美有什麼用,現在誰不想往城市裏跑,村裏年輕力壯的,都下新安去浙江、江蘇、上海了。雖說掙不了太多的錢,但城市裏還是好賺錢一些。隻是現在日本人找進來了,不少人從浙江、上海又回來了。這小日本,真是害人啊!

傍晚,王明興衝衝地回來了,把幾張素描遞給夏子看。夏子馬馬虎虎地看了一遍,就信手撂在一邊了。夏子有意無意地向王明複述了女主人的言語。王明心不在焉地聽著,驀然問:夏子,你注意到了嗎?那麼大的宗祠,竟連一片小小的蛛網都沒有呢。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夏子沒有答話,起身洗手盛飯去了。

從那以後,夏子是一步也不願意跟王明出去寫生了。懼怕行車之苦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她發現王明所尋覓的跟自己喜歡的有天壤之別。那是一種乏味,或許,還是王明說得對,自己是個關注現實的女子,也是一個不甘寂寞的女子,但要是每個人都不關注現實,生活還有必要嗎?夏子這麼想著,因為理由不太充分,不免就有些沮喪。天氣一天天地熱了,老房子裏仍是陰涼得很。王明出去寫生的時候,夏子甚至都懶得起床,有時怎麼也睡不著了,就睜著眼看頭頂上的黑色的壁板。壁板上有些印子,那是歲月留下的,那些抽象的印跡真有點巧奪天工的意味,有時像一隻貓,有時又像一片雲,有時則像一頭鬼怪,露出怪譎的笑。不過這一切夏子也看得厭了。到了倦怠至極的時候,她就讓眼眶裏流出些淚水,順著臉頰緩緩地落,那感覺竟有點癢癢的,麻麻的,她也不伸手去擦,讓它自己風幹。

他們開始了爭吵,有時候爭吵就像水龍頭的閥門,一旦打開,就嘩嘩淌個不停。其實爭吵的也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任何意義都沒有。譬如王明畫畫的架子擋住夏子的去路,或者王明吃飯時手上蘸著顏料或者心不在焉什麼的。夏子這時候就會突然地變了臉色,哭出來,或者幹脆一言不發,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每一次爭執結束,雙方都在心裏生出很多怨氣,又略微地有了恨意。其實他們不知道,爭吵還是因為厭倦吧,連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厭倦。這種情緒慢慢地聚集著、壓抑著、窺視著,等待著又一輪釋放。這一點對夏子來說尤甚,在她的潛意識裏,哪怕爭吵也是好的,可以避免寂寞,避免孤單,避免那在岑寂中讓人恐慌的東西。

就這樣懶散地過了兩個月,經濟突然變得拮據起來。這一年春夏之交雨水很猛,連著下了十幾天,公路線多處衝毀。前方的戰事更激烈了,有消息說,美國很可能要卷入這場戰爭,如果這樣的話,戰爭的局勢就會好很多。不過因為戰事緊張,賣畫的生意變得很不好,加上王明因為突發靈感,幾乎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畫那些掙錢用的圖畫了,所以用筆未必悉心,這樣,王明掛在吳老板店裏的畫出手就很難,直接影響了王明與夏子的日常生活,更加劇了他們之間的齟齬。

……現在,王明的思路又變得清晰了。每到夜裏,王明的思路總是顯得非常清晰。就像空氣本身,在白天裏混雜著灰塵和各式各樣的聲音,因而顯得混沌和紛雜。在夜晚,這一切沉靜下來了,灰塵和聲音紛紛落下,空氣也變得透明清澈。王明此時就有這樣的感覺。要是夏子不從自己的生活中出現又該是什麼樣?王明經常問自己,要是夏子本身並不是水性楊花又是怎樣?實際上說“水性楊花”四個字是不準確的。夏子顯然是那種少不了情感和性的人,她是真愛過自己,而自己忽略了她的情感。要是一切都能像電影一樣重放一遍該有多好,結果就不會是現在這種樣子了。但是所有曾經發生過的東西是不能重複的,它們是瞬息即逝的現實。或者說不管怎麼樣,所有糾纏在你身邊的都是緣,生命是緣,生命中的一切皆是緣,而緣是沒有好壞是非,區別不了喜劇悲劇的。

監獄裏黑得很,也冷得很,從門上窄窄的洞口看出去,隻有屋外走廊上有微弱的光,遠處因是一片漆黑,便有一種深深的茫然了。穿過茫然,夏子的眼睛浮現出來了,那眼神帶著哀怨,但還是那麼好看,仿佛是無所不在似的。慢慢地,整個茫然處都是一隻隻冷冷的眼睛,那眼睛又似乎不是夏子的,那是一隻虛空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