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之緣(4)(1 / 3)

自此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王明就在漁梁生活了。他在老屋的大廳裏支起大畫架,認真地搞著創作,有時候,他也背一個小畫夾出外寫生。當然,王明也不忘向鄉鄰們打聽一些外麵的消息。戰爭終於爆發了,上海失守,南京失守,大批的中國軍隊撤到徽州,歙縣一帶駐滿了軍隊,連漁梁附近,也有一個排左右的部隊駐紮。麵對時局的進展,王明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小螞蟻一樣,弱小無助。他還是一頭紮到自己的繪畫天地中去。王明以漁梁古壩為背景,很盡興地創作了多幅作品。其中一幅以夏子為模特兒的《浣衣圖》尤其令他滿意:畫麵上的夏子古裝打扮,一個俏麗的側影,一綹秀發滑下額頭,美麗而寧靜;遠處已淡化,近景是黑色的石頭,河水在石頭上濺起水花……王明花了一個星期創作了這幅油畫。當他依依不舍地將這幅畫送至城裏一個書畫店出賣時,當場贏得了畫店老板的嘖嘖稱讚。

雖然世事動蕩,但王明還是真的喜歡上這一塊相對平靜的地方了。夏子同樣也是如此,她顯然是被幸福充塞著。她每天照例是把房間整理得幹幹淨淨。屋子大而舊,也真夠她折騰一段時間的。夏子幾乎是花了整整半個月才將屋子收拾得有點像樣。灰塵幾乎是沒有了,蛛網也掃盡了。在這一切都收拾停當之後,夏子覺得稍稍地安心了,這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依稀真正有了點主婦的感覺。

起先,王明和夏子對屋裏沒有電燈頗感不習慣,隻憑煤油燈那一點光亮,似乎什麼也幹不成。好在時間有的是,晚上什麼不幹也很好。他們就全心全意地在那裏製造愛情,享受愛情。至於其他的,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去做。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王明像是一頭紮進徽州浩瀚的大海洋裏,除了出於生計,拿幾張自己信筆畫的“圖畫”在八角牌坊附近的一家書畫店出賣之外,其餘時間都忙於寫生了:棠樾牌坊群,宏村古建築,齊雲山道教聖地,查濟古民居……他每天早上去,晚上歸,有時甚至幾天都不回來,就在當地找一家小旅社或者幹脆就在村民家住。每次回家,他都滿載而歸,攜著一大遝厚厚的畫稿,狼吞虎咽夏子給他做的好菜好飯,當然還有餓狼般的渴望。王明的到來,是夏子的節日。幾乎每次,夏子在縱情地享受王明的愛撫之後,都要流出幸福的眼淚。

王明似乎進入了一種狀態。但他仍然為自己一直沒有找到一個進入徽州的切入點而困惑不已。他感覺到自己還是處於一種初級階段,隻有印象,領會,沒有理解。有一天晚上,在燈下,王明作畫,夏子則在一邊入神地看,有時候也在一邊發呆。王明畫好之後,停下筆,轉過身對夏子說:“克倫又回上海了。今天在街上,碰到複旦中學遷入的一個人,跟我說的,他還給我了地址。”夏子幽幽地說,克倫即使回來,也怕是自身難保,現在這個亂世,誰還會買畫呢。王明說:是啊,但願他在上海還好,待在租界裏,應該沒事吧?戰爭總會過去的,等一切太平了,就會好一些的。夏子溫存地笑了笑,沒說話。王明感慨地說:我來給克倫寫封信,讓他也來徽州吧,看看我的新作,看看我們的生活,也在這裏避一避。我原先總想畫一些標新立異的,出奇製勝的,以引起人們的驚歎。結果我發現自己是從這一堆人群當中跳到另一堆人群當中,隻是在重複著一條別人走過而我不熟悉也不可能熟悉的路,我現在是嚐試著走自己的路,起碼是可以讓克倫他們感到大吃一驚的路。

夏子看著王明興奮地說著話,隻覺得有一股濕潤充塞心頭。她不太聽得懂王明的話,隻是睜大眼睛在認真地聽,心裏卻隱隱地總像是有點生硬。她警惕地告誡自己,你應當高興才是,有了王明,有了這個家。這是一個多大程度的巧合呀,大千世界,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就這樣相識了,又相愛了。盡管原因是那麼亂七八糟,但畢竟這當中有一種緣的力量。他們又來到這個同樣是素昧平生的地方,生活下來了,住在這個陌生的老房子裏。雖然這老房子不免空蕩、淒清,但畢竟還是略微地讓人感到暖意。

夏子怔怔地看著王明,看得王明也有了感動。王明喃喃地說:我知道你不太懂,你的全部心思就是現實。而我的不一樣,除了現實的,還有曆史的,將來的;除了實在的,還有虛空的。夏子眼睛眨了一眨,嘴唇微微動了一下,想問什麼,但又閉上了,最終還是問了:什麼是虛空?

王明怔了一下,他沒想到夏子會問這個問題。這真是個不太好解釋的問題。他思考了一下,試著解釋:虛空就是一些看不到也觸不到,但可以讓你隱隱約約地感覺得到的東西,比如藝術的美感,一些世界的啟迪和暗示……王明噤了聲,他不知道怎麼來表達這個東西。有些東西似乎是用語言很難表達幹淨的。王明看著床頭案上放著的一束小野菊,黃燦燦的,閃爍著金色的不顯眼的光。那肯定是夏子從後山采來的。那花似乎在對他微笑。植物應該是一種智慧的東西,它無需語言來進行愚蠢的溝通,隻是彼此心心相印,而且自由自在。假如沒有眾多的欲望,語言就完全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