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是聚餐了。畫家們幾乎都能喝酒,喝得地覆天翻。尤其是胡畫家,在一片“胡大師”的恭維聲中,喝得酩酊大醉,聲嘶力竭地唱著京劇。一曲《蘇三起解》連唱四五遍,還要找女子為他伴唱。眾人便推夏子,夏子也很落落大方地走到台前,嗓音婉轉動聽,還有點膩人,引得畫家們滿堂喝彩。算是掀起了一個高潮。
回去的路上,王明總是顯得若有所思。夏子問:我看你們笑得很開心,笑什麼呢?王明說:那是笑我們男人之間的事。又反問:你們笑什麼呢?好像意味深長似的。夏子調皮地一笑:那是我們女人的事。王明也一笑。算是雙方幽默了個平手。沉默了一下,夏子說:王明,什麼時候你要是像胡畫家那樣……王明警覺地問:你是說什麼?夏子沒有意識到王明的敏感,繼續說:要是像胡畫家那樣,有個莊園,整修得很漂亮,朋友們也經常來玩一玩,那該多好啊?王明突然有點激動起來了,大聲說:你懂畫嗎!夏子的眼睛亮了一亮,然後暗下去了,一副受委屈的樣子。王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激動,轉而放平口氣說:實際上就單純的畫畫水平而言,我比他好多了。但這家夥畫外的功夫太強了。我現在才認識到,這些功夫太重要了,甚至比繪畫本身還重要。又像想起什麼,他幽幽地說:其實又何止他呢,整個社會不都是這樣嗎,又有誰是憑百分之百的真功夫呢?機遇、運氣、偽裝、權力,這都是一個成功者不可缺少的要素。就像一個女人,三分漂亮,七分打扮,那七分打扮其實就是畫外的功夫呀!晚上,因為這一個小拌嘴,他們彼此之間似乎都發現了對方的不完美。其實這算什麼事呢,但雙方都沒有情緒再說話。老房子仍是幽幽的靜,臨到半夜了,下起了小雨,可以聽見天井的屋簷不斷向下滴水,怪煩心的。到早晨時,又有兩隻貓在堂屋的角落裏叫春,扯得人心裏一陣陣緊縮。
九
克倫回信了。克倫首先向他們表示祝福,稱自己無意之中當了一回月下老人,生平也算是做了一回善事,也省得以後見上帝兩手空空;說有適當空閑時間定要來看看他們,看看他們桃花源似的生活。不過現在到處兵荒馬亂,出門不易,也不安全,隻好老老實實地待在租界裏。談及繪畫時,克倫真有很獨特的判斷。他說,徽州和黃山的確是一個人傑地靈的地方,關鍵是王明要對整個徽州有一個準確的理解,用心去體驗,而不是用大腦去思考;當真正用心去體驗時,會找到很好的感覺。從素描來看,徽州很實在,應該盡量用減法,把徽州虛化,虛化成一種純淨的東西。克倫說他自己也捕捉不準這種東西,但他相信王明能捕捉得到。如果王明有相當好的作品,他可以為王明操作全力推出一個個人畫展,即使是傾家蕩產也不足惜。
克倫的信給王明以很大的啟發和信心。克倫眼光犀利,仿佛天生就有良好的鑒賞能力和藝術感覺。他那種鑒賞和思路固然帶有很大一部分商業性質,但這又有什麼呢,錢並不是一種壞東西,隻要處理得當,它就能成為給藝術增輝的一種顏料,或者是光暈。王明決心再深入沉浸下去,進一步用心去體驗這於他尚不熟悉的靈性。
轉眼之間,春天又來了。似乎從立了春之後,夏子就一直悶悶不樂,整天也不說話,連做家務,也變得有氣無力無精打采似的。因此王明決定到績溪胡氏宗祠寫生時帶上夏子。他們是坐公共汽車趕去的,在路途上換了兩次車,還乘了一回獨輪車。從績溪縣城到胡氏宗祠去大部分是石板路,夏子就斜倚在獨輪車上,讓車夫推著。一路顛簸,夏子的臉痛苦地扭曲著,身子隨著車子左右折騰,顛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完整,後來索性就懶得說話了。好不容易到達瀛州那個地方,下了車,好半天夏子才算平穩下來,她感覺到五髒六腑勉強歸了位,也開始有思維了。夏子一身的休閑裝也被揉得皺巴巴。獨輪車夫拿著王明給他的錢,竊笑著溜走了,大約是對他們的狼狽模樣幸災樂禍。
好在空氣是絕妙的。這是春天,油菜花開了,滿世界一片金黃,不遠處則是一片新綠的山。這顏色是可以蕩滌人心中的陰影的,夏子不久便變得快樂起來。他們沿著田埂一直走到河灘,河灘上滿是奇形怪狀的古柳,還有一大片潑了綠似的草地。他們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兒,夏子把鞋襪脫了,赤著腳在草地上瘋跑一陣,然後坐在水邊,把腳放進水裏戲水。水很清,也很涼。王明打開畫夾,為夏子畫了張速寫。王明一邊畫一邊想:夏子的輪廓真是無可挑剔,她整個融入這青山綠水,是如此地完美和諧;但他隱隱地覺得有點把握不住夏子,她那看似簡單的線條裏總有些他並不熟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