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風平浪靜之後,王明才感覺到自己如僵屍一樣慢慢地複活了,一點星光由遠到近,慢慢地鑽入他的大腦,然後在裏麵發出熱量,他的思維開始正常運轉了。他變得清晰了。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個女孩子在穿衣服,似乎輕手輕腳的。王明詫異地問:“幹嗎,要走呀?”那女孩回過頭來,看見王明,有點羞赧地一笑,算是回答。王明想:這是怎麼回事呀,怎麼連名字都不知道,就稀裏糊塗上了床。王明問:“你還會來嗎?”他是真心問這話的,這問話等於是一個邀請。女孩遲疑一會兒,然後點點頭。王明愜意地笑了,他想自己也許還不錯,稀裏糊塗的,別人就跟他上床了,又稀裏糊塗的,別人又答應了他的邀請。等女孩拉開門準備走的時候,王明才恍然叫道:“哎哎,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夏子。”那女孩在把門掩上的同時,從門外探出個腦袋來,脆脆地應道。
夏子走過之後是一段長時間的空白。這空白其實不長,隻有兩個星期的時間。但王明感到自己已經變得失魂落魄了。眼前都是夏子的形象。說形象是不真切的,沒有眼睛、鼻子、眉毛、嘴巴,有的隻是輪廓,是清夜中傳來的清冷冷的應答。有很多時候,王明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遇見了女鬼,就像蒲鬆齡《聊齋誌異》中所寫的一樣。一個書生又窮又酸,平地裏來了個人麵桃花。即使女鬼王明也是願意的。那個叫夏子的女孩其實真可以稱為女鬼的,人哪有那般溫存與繾綣呢?王明又想起夏子肩胛處的那個胎記,那個胎記就像一枚紅草莓似的,那麼漂亮。一個人,怎麼會長一個這麼漂亮的胎記呢?就像一朵半開的花一樣性感迷人。王明就這樣思緒紛紜,以致無法再從事手頭的工作了,他總是試圖在畫布上畫出夏子的麵容,但每次的結果都是氣急敗壞。他惱怒地把畫布從框架上扯下,撕得亂七八糟。他的腦子裏總是顯現不出夏子的麵容,總是隻有一個模糊的背影。王明第一次為自己不能完全地把握感覺而沮喪不已。到後來他真有點懷疑整個情節的真實性。他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夢,整個兒地有了種莊子夢蝶似的大困惑和大迷茫。
幾天後他照例到克倫那兒去。克倫一見到他,就詭秘地說:“你生日那天還好嗎?”眼神裏竟有點寓意深長的味道。王明答道還好,便怏怏地往沙發上一坐,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克倫見王明情緒不太高,便沒有往下說,而是轉換了話題,說現在藝術品市場形勢真是不太好,看樣子要打仗了,很多人都把資產換成了金條。市場上賣假畫的也太多,有許多名家的畫都是假畫。而且假畫還堂而皇之地請名家鑒定後再拿到拍賣會上去拍賣。眾多大員和大老板們也附庸風雅,幾十萬上百萬地拿出來買假畫。其實他們也不懂畫,要的就是這幾十萬上百萬的價格,以求廣告效應或者用來送禮。最令人感到不解的是那些鑒定家,也不知是看走眼了還是拿了人家的手軟。有幾幅較明顯的假畫都被他們鑒定成真品。王明說這有什麼不好理解的,誰又能逃脫市場經濟的魔爪?
王明有個朋友,是一個藝專教美術的,畫也挺好,尤其是國畫,是學漸江一路的。但人微畫輕,怎麼也出不了名。瞧著往五十歲邊上靠了,無奈何隻好注重現實了,於是便在家裏模仿漸江的畫,孤寒瘦硬,水冷石奇。他的畫幾乎是可以亂真的,功力也差不了多少,至少在表麵上是這樣。一個月畫上一幅,放在泔水裏浸一下,處理得很像有些歲月似的,然後賣給來收購的畫商。畫商在轉輾幾手之後,便拿到市場上去賣。畫商給美術教師的錢大約每幅隻有五元左右,教師覺得還劃算。可有一天他突然看見自己的一幅仿作竟在拍賣會上賣到十萬!教師這下沉不住氣了,晚上獨自喝了二兩悶酒,然後打電話給畫商,壯著膽子要求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分成。畫商不動聲色,客客氣氣地將教師的要求含糊過去。結果接連很多天,教師在半夜裏接到恐嚇電話,警告他老老實實,否則一家人性命難保。美術教師嚇傻了,再也不敢吱聲,有好長一段時間連畫筆都不敢碰了。
要是在平時,王明會有滋有味地把這個故事講述給克倫聽,但此時此刻,他一點興致都沒有,甚至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王明回到了家。這一段時間王明在創作上有點失意,他顯然缺少了熱情,心中煩躁不安,對什麼都見怪不怪。對藝術和一些畫作也缺共鳴和溝通,它是它我是我,一下子總是進不去。即使是翻閱裸體畫冊,那也隻是看見一堆單調的肉黃色,引不起他的興奮,不僅僅是藝術的,也是生理的。王明深感頹喪。實際他也知道原因,但一切都無可奈何,他隻有等待。一種心灰意懶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