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等待之中發生了一件小插曲。這當中牽涉到另一個人,她叫翠翠,原先是東吳大學藝術專科的模特,是做裸體模特的那種。翠翠的皮膚細膩白皙,乳房挺小而臀部很大,很適合做裸體模特。王明跟翠翠是比較熟的,有時候還將翠翠偷偷地帶到宿舍裏來點“課外作業”。當然校方對私下的裸體模特課是不允許的,但隻要麵子上過得去,又是八小時之外的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王明就這樣與翠翠保持了不疏不密的關係。曖昧是有的,但都是非實質性的,僅限於語言的挑逗,是屬於豐富談資的那種。在王明看來,翠翠是跟藝術比較接近的一種工具,是主觀上沒有情感的東西;另外翠翠太老了,雖然在身材上一如既往地美麗,但一張臉已是布滿滄桑了。翠翠是結過婚的,大約後來離了,但王明懶得去問,翠翠似乎也很忌諱,從來不提她的個人生活。
王明離開蘇州之後,翠翠也因為其他原因離開了蘇州,來到了上海,又重新跟王明聯係上了。彼此間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翠翠也時常來王明的住處走走。有時也幫幫王明做一做模特,讓王明找一找感覺。這一天翠翠又來了,看見的卻是王明躺在床上,滿地都是吃剩的食物袋子。桌上瓷碗裏還有一點吃剩的麵。翠翠一進門便大聲嚷嚷說:“王明,你這個懶蟲,你的房間簡直像豬圈子!”
王明知道有一個人進來了,而且是個女的。但翠翠一開口,他的等待便破滅了。他有點惱羞成怒。看不出來嗎?我在等人。翠翠眨巴著一對黑眼圈濃重的大眼睛媚笑著說:等人,我不已經來了嗎?
王明便坐了起來,又接著吃他剩下的半碗麵。翠翠便使勁地說,學校欠她的薪水,到現在還沒有給齊。在上海那些美術學校當模特,那些學生全沒有規矩,盡想著騷擾她等等。突然,翠翠閉嘴了,她怔怔地發現什麼時候王明用一種很怪異的目光看著她,似乎能穿透她的衣裙一直深入到肉體中去。她聽到王明用一種很陌生的聲音說:“請脫掉衣服!”
這似乎是不可抗拒的。這種遊戲是他們之間經常上演的,翠翠雖不情願,但還是很順從地照辦了。她了解王明,這個鬼小子總是有新鮮的主意。一件白色的布襯衫,一件米色的長裙,剩下的就是內衣和短褲了。翠翠遲疑了一下。因為畢竟已是初秋,天有點涼意了。但王明還是狠狠地盯著她。翠翠拗不過,隻好脫得光光的。她坐在那兒,感到有點冷,也有點心悸。她覺得今天的王明似乎挺怪的,粗魯得令人吃驚,她想他可能遇上什麼事了。她對王明有點琢磨不透,覺得他既開朗又乖戾,既玩世不恭又謙謙君子。她預感到王明又有什麼鬼主意要在她身上實施了。
果然有鬼主意。她感到肩膀處一陣透涼,王明將一大堆綠顏料擠在她身上。接著,她看見王明用繪畫筆在她身上蘸著顏料塗抹起來,乳房、腹部、大腿,她很快被顏料塗得像一頭綠色的斑馬。翠翠半是興奮半是驚悸地大叫:“你這小子發瘋啦,把老娘弄成這樣!”王明仍一聲不吭,埋頭在她全身用畫筆塗抹著,直至把翠翠塗抹成一個色彩斑斕的大妖怪。王明這才停下工作,頹唐地把畫筆扔掉,然後坐在她麵前的地下,呆呆地凝視著她,一動不動像傻了似的。
這時候門突然被推開了。進來的正是王明盼望已久的夏子。夏子目睹這近乎荒誕和瘋狂的一幕時,一下也呆住了,站在門邊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們的見麵總是這樣不平凡。”事後,王明在跟夏子開玩笑時總是這樣說。
“是啊,當時我看到的,好像是兩個瘋子一樣。”夏子後來這樣說。
翠翠慌慌張張地用王明所有的毛巾擦去了身上的顏料,穿上衣服然後對愣在那裏不知所措的王明說:“以後我再找你算賬。”旋即奪門倉皇而走。王明怔怔地站在那兒。其時有陽光穿過玻璃窗,斑駁地映在王明的臉上。王明想:這又是怎麼回事呀,一切都像是個喜劇似的,竟有如此絕妙的荒誕感。
這時夏子還站在那兒,倒是一副相當鎮定的樣子。王明結結巴巴地說:“翠翠是東吳大學的模特。我們很熟悉……不,不,你走了之後,我畫畫怎麼也找不到感覺,於是,於是便胡塗亂抹……”
“在女人身上胡塗亂抹?”夏子有點不解地問。但這不解是裝出來的,有相當戲謔的成分,說明她並未真正往心裏去。這使得王明的心裏輕鬆了不少。王明適時地來了一段傾訴,這傾訴似乎並不符合王明的性格,但王明卻有點不吐不快的感覺。王明說這麼些天自己的情緒一直不太正常,甚至不能正常提筆繪畫了。從心底他很愛繪畫,繪畫於他而言可能是唯一的生命了。他想尋找那消失的感覺,鋪天蓋地地尋找。於是他便采取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手段。連他自己都感到茫然,不知自己這種舉動代表著什麼樣的下意識。但夏子的出現,使他又重新站在了陽光地裏,又有一種雲破日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