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克倫舉起杯子:王明,為你的生日幹杯!
王明不由得有一絲觸動。他問克倫: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日?克倫狡黠地眨眨眼:從你填的表格上知道的。“鄉村藝術走廊”有一整套畫家們的資料。每個畫家在與“鄉村藝術走廊”建立合作關係時都要填一份較為詳細的履曆表。王明也不例外。但王明沒有想到,克倫竟這樣心細,記住了他的生日,並適時地為他舉辦了生日晚宴。王明說,謝謝你。克倫莞爾一笑:謝什麼呢,我們是同病相憐哪。克倫又說:可惜今天晚上我不能繼續陪你了。但我將有個你最需要的禮物送給你。我今天晚上有個重要的約會。你今晚準備幹什麼呢?
幹什麼?沒人約會,隻好看電影了。王明苦笑著說。每次生日的晚上我都是看電影的。來的時候,路過南京路,看大光明電影院正在放《毒吻》,那個宣傳詞寫得真有意思,“戀奸情熱樣樣做得出,風流富室少婦,恣意狎弄一探員”,我還記得很清楚,正打算去看看。克倫說:“哈,哪有這麼巧的事呢,我這裏正好有一張大光明電影院的票,就是《毒吻》。票子很緊張的,買不到呢!要不是有事,我才不想把票給你呢。”克倫順手就把電影票遞給了王明。王明想都沒想,就接了過來。王明很喜歡希區柯克的電影,有懸念,刺激,卞思思曾經說王明的骨子裏麵有一種好惡鬥狠的成分,盡管表麵上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王明也承認這一點。在王明看來,電影是一種純粹的排遣和宣泄。
跟克倫在“曼陀羅”分手之後,王明散著步就來到了大光明電影院。電影果然火爆得很,除了剛才說的廣告詞之外,海報上更有“好好一個有夫之婦,偏與一個有婦之夫相染”、“一旦事發,便如啞巴吃黃連一樣說不出”之類的廣告詞,顯得刺激而惡俗。電影院門口到處都是撲票的人。王明好不容易進了場,在前排中間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
《毒吻》還沒有開場,王明閑著無事,便半躺著細細地打量著大光明電影院。王明知道這一座號稱“遠東第一電影院”的建築由一個匈牙利建築師設計,當年開張剪彩時,還特意請梅蘭芳來唱了幾曲。細細地看起來,這座電影院果然名不虛傳,流暢的圓弧曲線從大廳頂部圍環整個影院,漸疊層呈荷花形的三層屋頂裝飾別具一格,意大利大理石砌成抽象的圖案,觀眾大廳氣派高雅,尤其是音像效果,都是其他電影院所不能比擬的。
電影開始了,放片頭之時,王明突然就想,“看電影”這個詞彙真是好極了,這絕對是理解這世界的一個途徑。電影上的人物活動著,他們爭吵,他們相愛,他們結婚生子,他們從事著一切事情……但他們自己從不知道自己是虛幻的,自己是不真實的,自己絕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未來)和結果是什麼。他們隻是在生活著。但我們知道他們並不存在,他們隻是一些不同顏色的光投在空空的銀幕上。他們隻是影子,影子的後麵是膠片。膠片也是影子。後來,王明在屯溪那個冰涼的牢房裏也想到了這個問題。那時已是淩晨,王明突然從窄窄的單人床上驚醒,然後,他不由自主地沉湎於這個問題之中,不能自拔。他在想的是,人不也是一種影子麼?他是由某一種東西操縱的,是自以為是地生活著。這種東西操縱的絕對手段是時間,是光。其實什麼都不是真實的。但人是永遠無法認識那個東西的,就像銀幕上的人物,他們怎麼能知道銀幕後麵的光呢!王明覺得自己正接近事物的核心。但是卻觸及不了那個核心,總有一層濃濃的霧阻擋在那兒。
片頭放完了,王明很快就沉入了電影的懸念之中。這時候,有一個叫作夏子的年輕女子正慢慢接近王明。她從黑暗中辨認出王明的位置,然後從他的邊上慢慢地向他移動。她手裏捧著一大包爆米花,拎著兩杯冰激淩,這是她在電影院門口買的。她盡可能慌慌張張地接近王明,到了王明身邊的時候,她突然一不小心把手中的爆米花打翻。雖然光線很暗,但白色的爆米花散落還是可以看見的,它們就像白色的冰雹一樣灑落在王明的頭上、臉上和身上。王明剛剛回過神來,就看見一隻纖細的小手慌亂不迭地在他身上拂動,緊接著王明就嗅到一陣很濃烈的香水味。王明回過頭來,看見一個很豔麗的女孩在向他賠著不是,她一口一聲地說自己是世界上最笨手笨腳的女孩了。王明聽了不由得撲哧一笑,有什麼理由對這樣內疚至極的女孩來點情緒呢?王明說:“不要緊,這是我的福氣,我就要走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