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都是亂七八糟的,而且是匆匆忙忙的,就像煙花閃爍一下,然後就消失了。隻是偶爾它才像有了一根線索串起來一樣顯得清晰。敗壞校風的王明很快消失了,不存在了,而一個落魄的、充滿詭秘和激情的個體畫家王明出現了。他那生活和日子同樣是支離破碎的,所有的體驗和時光就像是一大片打碎在地的瓷片,沒有一種整體感。隻是因為夏子的出現,王明的心中才出現了中心。因為有了中心,他的整個騷動和行為才有了目的感。
現在王明深深地體味到,人確實是需要歸宿的,不管這種歸宿是真的還是假的,隻要他心裏感受妥帖就行。這種歸宿,貌似從藝術中可以找到,從金錢、女人、權力那裏可以找到,從心靈深處可以找到,從虛空中也可以找到……那實際上是人格需要歸於單純的過程,說白了,就是把多變成三,把三變成二,把二變成一……那樣一種“九九歸一”的過程。
三
王明和夏子是在電影院裏認識的。
那一天是2月18日,王明的生日,退學之後的王明很快就去了上海,跟一幫熱衷於西洋油畫的畫家在一起,並且成功地在上海的“鄉村藝術走廊”舉辦了一次畫展。說是“鄉村藝術走廊”,實際上隻是畫商克倫推銷畫家作品的一個所在。畫展效果出奇地好,剛好碰上一家酒店想從克倫的藝術品中心選購一批有個性的抽象風格的油畫掛在客房裏。酒店主辦此事的副總經理很有藝術眼光,認為王明畫中的幻想力和內心的衝動很適宜賓館的氛圍,而且這些畫色彩比較和諧,有著寧靜和略為溫馨的情調,於是一下子向克倫預訂了全部作品。風度翩翩、有著優雅舉止的策展人克倫當然很高興。王明雖談不上十分興奮,但對有人買自己的作品,總是十分欣慰的。而且畫賣掉了,就有一筆可觀的收入。這一點對獨立自主的王明而言,顯得尤為重要。
晚餐是在一家名為“曼陀羅”的餐館吃的,是克倫請的客。這個餐館是一個法國人開的,坐落在霞飛路上,不大,顧客也不多,卻很有情調。克倫喝了點紅酒,言語滔滔不絕,說他這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把王明這一批前衛派畫家的畫推出去,推出中國,走向世界。克倫滿懷自信地做了個領袖似的動作。與王明不同,克倫精力充沛,熱情過人。他曾經在上海藝術專科學校就讀過,因為缺少執著的叛逆精神、資質平平和熱衷於事務,一年多之後就主動退了學。但克倫在經營上顯示了超人的天賦,頗具慧眼的鑒賞眼力和對藝術消費潮流的精確把握使他很快就超過了他的同行們。在他看來,當時的中國雖然西畫曆史不長,但這些西洋畫畫家當中,並不缺乏天才的藝術家,缺的隻是將他們包裝和推出的經營者,而他決心做這樣的人。與此同時,克倫的優勢還有難能可貴的誠懇以及與藝術同仁們良好的關係。因此,一些新銳藝術家和老藝術家們總是願意把自己的繪畫精品托付給克倫。而克倫總能賣出讓他們相對滿意的價格。與此同時,克倫以他的商業敏感指導著他們繪畫的方向。即使是最不熱衷於商業買賣的畫家,也願意在金錢與藝術之間求得一點共同的東西。由於這一切,克倫的“鄉村藝術走廊”慢慢地變為這個城市畫家們的一個中心。
在“曼陀羅”,克倫告訴王明:如果王明在他的畫中確定一個中心,然後讓人們的思維發散開來,從他的畫中有所悟,他會更上一個台階。王明反駁說:你說什麼是中心,這世界就是無中心的。你說倫理道德法律是中心,但它們本身就是一堆垃圾,是這社會發展遺留下來的垃圾,腐蝕著、影響著、以它的惡臭左右著這個世界;而人們本來是自在的,是純潔的,是沒有汙染的……克倫打斷了王明的憤世嫉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世俗的理解,他們的理解是願意在迷茫中加上點希望,人們更願意在希望的氛圍裏生存。王明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經按照金錢的意誌在裏麵加上了色調,粉色的,金黃色的,讓人們看到一種淫欲的光明,這也算是媚俗了吧?克倫說:當然,不過,我這種光明是沒有中心的,它就像一片虛空,使人感受不到,缺少的是一種“佛光”似的崇高感。
王明沉默不語。王明不想和克倫談藝術,因為克倫的心不再是潮濕而新鮮的,甚至也不是尖硬銳利的,相反,它包裹著一層老於世故的皺紋,如同少女的臉龐因為脂粉的侵害而顯得不真實了,已缺乏一種靈性和新鮮了。王明想起這個不太恰當的比喻,沉默之後便用手指敲著桌麵。餐廳裏正放著一首英文歌曲,王明聽懂一半歌詞:我在荒涼的路邊呆坐著,我不知道何去何從,我希望我能知道,回想愛從沒結果……歌詞充滿著一種絕望和淒清的味道。王明不由得感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