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之緣(1)(1 / 3)

在生命的最後一個晚上,王明幾乎連自己也難以想到竟能如此平靜。要不是用手下意識地摸摸胸口,他真會忘了那裏還有心跳聲。在牢房的外麵,就是那條還算是著名的屯溪老街,老街的南邊,一排木房子的後麵,就是自己一直喜愛的清澈的新安江。此時此刻,該是江楓漁火對愁眠了吧。王明不由發出會心的一笑,突然意識到自己短暫的一生隻是一個巨大的謎語——那巨大的虛空,顯現於曠遠的天與地,夜晚霓虹燈的閃爍,或者從各式各樣女人眼中傳遞過來的光輝;又演變為此時牢房裏牆壁上莫名其妙的汙垢圖,從高高鐵柵欄上斜射過來的陽光,或者屋外牢友們歇斯底裏的大叫聲,以及從門口“刺溜”一聲竄過去的小老鼠……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向他暗示著什麼,使他若有所悟,但他卻感到怎麼也破譯不了。這是一個巨大的啞謎,一個不能說也無法說的隻能會心苦笑的永恒之謎。因為站在生與死的門檻上,他感覺到離謎底已經很近了,仿佛唾手可得。他真想把明天那一刹那之間的感覺告訴別人,讓別人知道,死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轉而又想到,在那一刹那間,邁過那一道門檻了,世界於自己便杳然不複存在,將會有一種無比巨大的力量載著自己飛逝。那又是一種巨大的存在,就像黑夜,那是相對於白天而伴生的。但不管怎麼說,那是一個巨大的陌生,是從未經曆過的,是與今生今世完全不一致的。想起這個巨大的恐怖,王明不由得有點心慌意亂起來。

王明想到在東吳大學求學的那一段時間裏,有一段時間經常被生命問題纏繞著。這些問題在他的畫中表現為色彩的雜亂無章,大多是隨心所欲的色塊,總好像有什麼東西隱匿其中,並且冷色調的成分相當多。有一次王明用黑藍色在黃底色上畫了一個變形的大色塊,背後是白得刺眼的天空。王明為之命名為“生命”。在係裏舉辦油畫展覽時,他畫中攜帶著濃重的死亡氣息,使觀眾一下子變得感傷起來。他還振振有詞地在一次討論會上說,他認為所有逝去的東西均不是真正逝去了,就如能量守恒定律所指出的,任何東西都不會自然地消失,而是轉化。時間也不會消失,譬如1913年2月18日,他自己的生日,隻會在今天到來之時躲藏在宇宙空間的某一個角落,或者轉化成一束光、一縷空氣什麼的,隻要條件許可,還可以讓它再轉化過來,重新回到1913年的2月18日。這時一個漂亮的女同學突然發問:“當那個時光回來時,王明你自己以及那個呱呱墜地的嬰兒,哪個是真實呢?”

王明記得他當時一下啞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隻好悻悻地走下講台。教室裏一個同學學著菩薩的腔調說:“不可說,不可說。”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王明坐下來之後,很注意地盯著那個咄咄逼人提問題的漂亮女同學看。他記住了那個女同學的名字——卞思思。

其實這一切不是從卞思思開始,而是從夏子開始的。

夏子現在在哪裏呢?如果人死亡之後歸於虛空,無所在,那麼,夏子此刻在虛空的哪一點呢?

說起來,那已是抗戰爆發前的事了。他被學校除了名。除名的直接原因是跟卞思思睡覺並使卞思思懷了孕——因為那一次被卞思思問得難堪,他便有了征服和占有卞思思的願望。這之後的故事便如校園裏經常發展的露水戀愛一樣,王明以自己的才華和性格魅力征服了卞思思。他們很快就開始上咖啡館,在蘇州最著名的老街觀前街上品嚐著小吃,然後在拙政園裏接吻,然後進入實質性的男女生活。這一切的發生並沒有什麼浪漫情調,以至於王明在深深地進入卞思思體內之後是那樣地失望。自己在骨子裏朝思暮想、盼望已久的東西竟是那樣平淡無奇,並沒有什麼意外的驚喜,不過卞思思的感覺似乎卻不一樣,她顯得熱情洋溢,熱情奔放。在此之後,他們的熱情慢慢地消失,開始在一起過一種平淡如水的生活。那一段時間王明是整個兒覺得灰涼無趣,他的藝術感覺消失得幾乎蕩然無存。而卞思思再也不似原先提那個尖銳哲學問題而顯得有幾分仙氣的女孩。她總是喋喋不休,在毫無意義的小事上糾纏不清。王明的感覺壞極了,於是他們開始了爭吵,爭吵之後又和好,隨即又接著爭吵。在這當中發生了一件事情。有一次王明與卞思思上課時間在寢室裏做愛,被校風糾察隊捉住。說是校風糾察隊,其實隻是幾個提倡新生活的學生貴族在學生會的張羅下成立的監督學生上課情況的組織。可能更多是出於嫉妒心,他們格外鄭重其事地把情況報告了校方。本來校方也不打算深究,對這類越軌行為,他們早已司空見慣,更何況是藝術係的學生。但剛好此時體檢,卞思思被查出已有身孕。校方便征求王明所在藝術係的意見。係裏對王明早已有看法,最重要的原因在於王明的藝術主張和他的桀驁不馴。係裏便明確提出意見:這樣的學生還是勸其退學為好。於是一個戴眼鏡的副校長很和藹地找王明談話,在談話中,校長肯定了王明的天才,勸說王明,現在時局不穩,戰爭一觸即發,學藝術沒有太大的前途,老師也無心教學,以王明的才氣,不如求他途為上。王明聽出了校長的弦外之音,當即表示自己早就想離開這個學校了,國破家亡之時,哪有心思待在這象牙塔裏呢!不過王明沒有想到的是,卞思思在流產之後徹底地與他劃清了界線,甚至檢舉說第一次是王明粗暴地占有了她。卞思思沒有用強奸這個詞,因為她還想留有餘地。強奸和粗暴占有畢竟有質的區別。於是卞思思最後以曾經受害者的麵目贏得了校方的寬恕,留在了學校繼續她的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