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雲關閉了所有的器官動能,他隻保留了聽覺,一躍而起無所不在的洞察力。他學會了將傾聽變為一種藝術,變成纖草般的觸覺。在他的心目中,萬事萬物都是可以觸及的,它們都有聲音,有具體的意象,也是有幻象的。哪怕風、光以及空氣也是這樣。他能夠感覺到河水化為蒸汽上升,聚而為雨又再度降臨大地,化為泉水、山溪和河流,煥然一新後,又滾滾奔流。在他的聽覺中,那渴慕的河水之聲已然變幻,盡管回響著哀傷與追尋,但其他的聲音加入了協奏,喜悅與憂傷之聲,善惡之聲,悲哀與歡笑之聲以及成千上萬種聲音加入了這樣的節拍。他努力分辨,又努力將它們混合。胡雲已能清晰地分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聲音,它們是愉悅之聲、哀泣之聲、童稚之聲、雄渾之聲、衰老之聲,以及思慕者的歎息、智者的歡笑、憤怒者的叫喊、瀕死者的呻吟,等等,聲音和聲音夾雜在一起,內容和內容夾雜在一起,它們彼此融合,很難區分。但胡雲卻能夠將它們毫不費心地區分開來,他已明白了這個世界的真諦,那是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目標、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善惡、所有的悲傷與歡樂,以及所有的一切構成的。所有這一切共同譜成了生命永恒的旋律,每一個品質又有著各自的個性,它們都想掙脫這個世界,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當胡雲長久地聆聽著這樣的聲音時,他已不再刻意地分辨悲歎與歡笑,當他的心靈不再執著於任何一種特定的品質,並且不再由某一種特質占據時,他已變成枯木一樣,美的幻象對他來說,已絲毫不起作用了。這個時候,胡雲隻剩下了什麼呢?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對他構成誘惑,或者可以說,已沒有什麼東西對他構成危險了。
開始那一段時間,林原起初還為比武的事一籌不展,為胡雲的乖戾擔心,但不久他就把這些置於腦後,又恢複了頑童的本性。胡雲每一次消失之後,林原也隻身投入幽僻清靜的黃山,樂而忘返,像一隻形單影隻的灰雀。在山坳之中,他尋到一個好所在。這裏的景致真是美極了,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一泓清澈異常的深潭之中。瀑布注入處,潭水翻騰。這樣的情景,就如同一幅絕美的山水圖一樣。
想起了畫,林原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戰栗了一下。春子的神態,如影子般躍上他的心頭。
也真是太巧了,正在此時,林原看見不遠處隱約有個影子,那不是春子又是誰呢?
春子也看見了他,很遠處,便見她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盡是嬌媚。
林原快步上前:“又遇見你了。”
“是啊。”春子仍是一笑,並沒有放下手中的朱筆。
林原正要注意春子架上的圖畫,春子臉一下變得緋紅起來。山水長卷中,有一青年男子俊逸灑脫,長衫飄曳,背景正是一片紅楓林。仔細一看,那俊逸的青年影像,很像是林原。
林原不由感到一股暖意,春子也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後來,他們開始交談。從春子的敘述之中,林原知道春子從小就學丹青,長大之後更是嗜畫如命。在春子的畫中,大海是藍色的翡翠,女人是芬芳的鮮花,山巒則如鄰裏一樣親切。林原還感到所有的一切都不及春子的思想那樣純粹,她的思維和感覺就如黃山的景致一樣雋永秀美。雖然春子看起來是個不諳世事的漂亮女子,但林原強烈地感到她天生的純淨所帶來的天賦以及與自然的默契度。這是一個藝術家最珍貴的特質。
正說話間,危險悄悄向林原襲來,當林原與春子談得相當投機的時候,一柄閃著寒光的寶劍刺向林原。
在他身後,林原鑲著寶石的寶劍一閃。
“呀!”
春子倒吸一口冷氣。立刻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刺客血流如注,立刻身子如蝦米一樣蜷曲了。林原回過身來看了看屍體,並不認識,但他對此事早已習以為常了,很明顯,這同樣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年輕劍客。
奇怪的是春子早已踅身於架邊,凝神奮筆在忙碌著,她的臉色蒼白,可以看到她鬢角滲出的汗珠。
隻是幾筆勾勒,一個青年劍客的形象便展示出來,灑脫得驚人。
“我的姿勢不是這樣的。”林原指了指畫中的形象說。
“最美的姿勢應該是這樣的。”春子抿了抿蒼白的嘴唇,執拗地說。
林原沒有細細地追究這一句話背後的意思,有春子在,一切似乎都變得可有可無。直到後來,他才懂得這個道理,懂得美與劍之間的玄機。
十一
整整一個秋季,林原幾乎都跟春子在一起。雖然是秋天,但黃山清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迷蒙的水汽,這使得陽光看起來總有些紛繁曖昧。林原原以為花隻有春天才開的,但在黃山,他發現自己徹底錯了。秋天的黃山中開放著各式各樣的花,深紅色的,猩紅色的,金黃色的,橘紅色的,檸檬色的甚至酒綠色的,花粉的氣息到處浮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