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林原很沮喪,初次的失敗使他喪失了對劍道的信心。雖然他心裏仍很執著,但莫名其妙的失敗讓他回想起來總是覺得不可思議。
胡雲聽過林原的一番敘述,一下子變得頹唐起來,他的眼光渾濁著,瞳孔裏散出的光如快要熄滅的燈火。過了好一陣子,胡雲開口了:
“還記得前幾日的事情嗎?就在那個名叫仙源的小鎮上。”
林原點點頭。
“你出去之後,我就碰見一個人,不過是位蒙麵人。要是一般的劍客,我在睡夢中就可以殺死他。但對他不行,對駱一奇不行……”
“駱一奇?”林原詫異地問。
“就是無極禪師,二十年前,他名叫駱一奇,是當時的天下第一劍客。隻可惜,他早早地隱居江湖了。”胡雲說。
林原漸漸地悟出他們來黃山的目的了。有一種光亮清晰地照入他的內心,他開始意識到,來湯院並不隻是為了誌滿大師的舍利子那樣簡單。
“我知道他是駱一奇,可我一點也不清楚他什麼時候變了一種劍法。在我看來,它已不完全是一種劍法,而是有關生命本質的疑問。對擾人心智的劍法,我們的方式是集中思想,不受幹擾,所以對方不可能戰勝我們。但他已換了一種劍法,在他的劍法中,比試已變得不重要,他的劍法會勾起對世界的疑問。這種疑問,才是根本的。世界,似乎就不應該是我們所見到的,和理解的那樣?也可能,我們眼中的世界完全是一個錯誤……”
胡雲歎了一口氣,繼續對林原說:“你注意到了嗎?他出劍的姿勢美妙絕倫,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達到這種美的境界。既然美妙絕倫,就不可能不受誘惑。雖然駱一奇的劍沒有刺向我,但我知道我已經輸了一著。我連他出劍的線路都沒有看清楚——”
林原深深地體味出師傅的這種心情。
“很顯然,駱一奇是在向我炫耀他的劍法。所以我準備出劍了。十幾年了,看來我是非出劍不可了。即使出劍……結果又是怎樣呢?”胡雲哀哀地說。
“我們是無門無派的,變幻無窮,捉摸不定,沒有意圖。所以我們能贏。”林原突然憶起師傅曾經講過的話,想以此來安慰胡雲。
胡雲苦笑,隻是嘴角現出一絲皺紋:
“可是又有什麼能夠抵擋美的誘惑呢?隻要是人……畢竟,它的力量太強大了,在它的後麵,就是這個世界的秘密啊!”
胡雲再也沒有言語。
十
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複雜而蹊蹺起來。從第二天起,胡雲絕口不提駱一奇的事。他不讓任何人打擾他,一早就離開了客棧,消失在秀麗的黃山之中,直到深夜才回來,有時候甚至幾天幾夜都不回客棧。林原感到好奇,曾經悄悄跟蹤胡雲,發現師傅每一次都是尋一個靜謐無比的所在,落座如根朽木似的靜坐打禪,像一片葉子一樣,消失在一大堆枯萎的樹木之中。林原也不敢問胡雲的蹤跡,隻是眼見著胡雲一日日消瘦下去,心裏異常地沉重。
胡雲在做什麼呢?他隻是端坐在山林之中,修習減省呼吸的次數,減緩呼吸乃至屏住呼吸。在呼吸間,練習減緩自己的心跳,降低心跳的頻率,直到心跳極緩甚至消失。很明顯,胡雲是在摒棄,摒棄所有的觀念與美,以及關於這個世界的所有觀念,讓一切渴望、欲念、夢想、快樂和悲傷都離自己遠去。在他看來,所有的目標和觀念都是空洞的,每一個觀念的後麵,都如空氣一樣空空如也。美的觀念同樣也是這樣,它的後麵,同樣也如水蒸氣一樣。每一次深入黃山的腹地,胡雲都聆聽著附近山澗裏溪水的聲音,風吹拂草木的聲音,鳥扇動翅膀的聲音,螞蟻搬動食物的聲音……一切事件都似乎在他心中。他開始變得極為專注,完全投入,也變得虛靜而省略。一隻蒼鷹飛過山巒,胡雲便將那隻蒼鷹攝入自己的靈魂,他飛越森林和山峰,化為一隻蒼鷹,獵食動物,守候在山澗之中,捕捉溪水中的魚以及石蛙;他忍受著蒼鷹的饑餓,以蒼鷹的語言表達,經曆蒼鷹之死。一隻獨狼從胡雲的眼前走過,胡雲的靈魂溜進了狼的身體,他變成了真正的狼,一隻孤獨的頭狼,凶殘地捕獲著羚羊和小鹿,吞噬著它們的屍體,也與凶猛的獵豹比拚。後來,這隻獨狼死去了,躲在山崖之上,身體腫脹、發臭、腐爛,為鬣狗肢解,化為殘骸與塵土,最終融於大氣之中。胡雲的靈魂也隨之死去,並且輪回複活……在這樣不斷幻變的過程中,胡雲扼殺自己的感官,除滅自己的記憶,甚至掙脫出時間對自己的束縛。他逃脫出自我並且融於世界的萬千形態之中,像一陣清風,或者像一束光一樣自由。他是動物,是屍體,是岩石,是山峰,是植物,是水,不過每一次變幻,都讓他更加清醒,在日光下,在月華下,他又再度成為自我,再次成為生命的輪回,再次感到渴望的躁動。他從這樣的變幻和摒棄中,感到時間已在他的身體內停滯,外部的很多東西已很難阻礙自己了。現在,一切生命都是時間的表現形式,他感到生命在自己的身體中也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