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段奇怪的時光,也像是雲上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一直到闞氏在春天來到百花爛漫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才戛然而止。胡雲、駱一奇以及闞氏都不約而同地從雲端跌入塵世:這一個將要出生的孩子,究竟是誰的?這個問題像一個晴空霹靂一樣,將他們全部炸醒,一種突然降臨的道德感重新左右了他們。於是,駱一奇和胡雲停止了切磋,駱一奇帶著闞氏絕塵而去。胡雲像中了魔似的,苦苦相追。就這樣,從中原一直追到塞外,然後又追至江南。瘋狂的駱一奇在闞氏生下孩子後,悲喜交集之際,竟突然精神錯亂,將闞氏殺死,抱著孩子突然消失。
闞氏的死對於胡雲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在很長時間裏,胡雲內心裏一直深埋著複仇的願望。但慢慢地,隨著駱一奇的杳無音信,也隨著胡雲關於人生意義的認識改變,這一件事慢慢脫離了仇恨的本身,隻單純變成了個諾言,變成一件必須履行的任務。胡雲的複仇欲望深埋於時間的積累裏,充塞著他的每一個毛孔。它比饑餓更令人難以忍耐。在這種情況下,胡雲想象他與駱一奇的見麵,更像是饑餓的人想象一場盛宴。他經常想象著自己用冰冷的劍鋒與駱一奇溫軟的血肉撞擊時的那種無聲的快感,不完全是複仇,而是自己完完全全地戰勝了駱一奇。胡雲知道真正饑餓的不是他的肚腸,而是他的劍。即使時間使自己慢慢地麻木,但他的劍卻沒有因此而失去靈性和欲望。它仍執著地去尋找那堆逐漸變得腐朽的肉體。
外人,包括林原在內,都以為胡雲此行去湯院,是一個絕代高手向另一個絕代高手的挑戰。他們之間的論劍即將名垂千古。沒有人知道胡雲與駱一奇相聚的另一層隱意。那是一個秘密,一個曾經的情愛故事,也是一個複仇的故事。
在這種情況下,胡雲全部的人生,就隻是找到無極禪師,逼他出劍,一爭高低。仇恨是談不上了,掛礙於他心壁的,仍是誰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懸念,他一直想著,在有生之年,詮釋這一疑問。這是胡雲去湯院的唯一目的,也是他深省自己時日不多後的最後抉擇。
六
然而林原不懂得這一切。
林原永遠像一個未成熟的大孩子一樣,對世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鮮,都有濃厚的興趣。他感興趣日月星辰的升起和落下,感興趣花的原野鳥的啁啾,甚至凝神顧盼路邊美麗動人的女子。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凝神練劍竟然召回了他心中已經遁去的童心,這不由使緘默的胡雲感到詫異了。每到一處,師徒憩歇下來之後就是林原忙碌著一切。這個俊美的男子悉心地為師傅安排住宿,采購食物。胡雲熟睡時,林原便會細心地替他掖好被角。雖然林原越來越變得童真,但由於他像對待父親一樣尊敬胡雲,所以,他的冥頑並不妨礙他對胡雲的伺候。
起先,林原還對他一路之上殺了那麼多江湖高手而忌憚,但後來,他似乎對比武一事抱有極大的興趣,對他劍下的生命惘然無顧了。
“真有意思,他怎麼就那樣輕易地倒下了呢?我的劍鋒在他的咽喉上隻是劃了一個小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重新比劃著姿勢,訥訥自語,就像殺了一隻雞一樣。生命與死亡在林原眼中,已不具有某種質的區分了。胡雲充耳不聞。
這一天,他們到了離黃山還有三十裏地的一個小鎮——仙源,這個小鎮古樸優雅,安寧靜謐。也許是路途疲乏,找到客棧之後,胡雲立即脫衣而眠,不一會兒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在林原看來,師傅真的有點老了,很多時候,精力明顯不濟了。
林原無所事事,便走出了客棧。
街景並沒有什麼可觀賞的,南方小鎮,冷清寧靜。林原看了一圈後,見不遠處有一片紅紅火火的楓樹林,映著晚霞分外豔麗,心頭一熱,便走了過去。
走進林間,定步遠眺。這時就聽到縹縹緲緲地傳來一陣歌聲。
萋萋青草
端端林木
燦燦之彩霞
衰衰的人
歌聲婉轉動聽,從背影看過去,那女子一身縞白,一襲黑發,在燦若流火的夕陽與楓葉之中,顯得分外動人。林原不由看得呆了。
女子似乎一邊吟唱一邊做些什麼,對不遠處的林原絲毫沒有理會。林原便輕輕地走到她的身邊。他這才注意到,這女子是個丹青好手,她正凝眸於畫架上的一幅畫,潤筆塗抹,畫上層林盡染,蕭瑟秋風中夕陽如血。
女子發現了,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女子輕輕地“呀”了一聲。
林原簡直呆了,這女子美若天上的仙女,起碼在林原所見到的女子中,她是最出色的一位,氣質高雅,超凡脫俗。並且林原也知道,他以後再也見不到比她更出色的。
女子也審視這個眉清目秀,有著儒雅氣質的年輕人。
“你是本地人嗎?”林原問。
女子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