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天起,林原跟胡雲形影不離了,他開始跟著胡雲練劍,笨拙地從最基本的一招一式做起,這個文弱的書生每天沉潛於劍術的晦暗之中。他的內心慢慢積蓄著力量,他竭力想成為一個內心強大的人。
對於胡雲來說,林原的到來了結了他多年的心願。他太孤獨了。他沒有朋友,也沒有對手。如果說前一種情況讓他覺得寂寞的話,那麼,沒有對手的狀況,讓他徹底地陷入了孤獨。也因此,胡雲一直有一種獨立寒秋的感覺,仿佛頭頂飛雁掠過,零星落下的,是蒼涼的啼鳴。胡雲一直想證明什麼,但是,他拿什麼來證明呢?又要證明什麼呢?
胡雲經常帶著林原四處浪跡,荒草湮沒的路徑向他們敞開著,他們夜宿在山林裏,在溪流邊,有時則像一對乞丐一樣流浪於街頭。隻要一有空閑,胡雲教林原的,不是劍術,而是聆聽。他叫林原仔細地分辨自然的每一種聲音,站在橋頭看夏季某一天的陰影在周圍退縮和消失,聽晨光中白喉雀和布穀鳥的歌唱,觀察一隻鬆鼠如何在很高的樹梢上摘取楓樹的翅果。胡雲與林原經常徜徉在鄉村的道路上,有無垠的幹草田,八哥在搜索蟋蟀和蝙蝠,在檢查幹草搭成的洞穴。風吹落葉的聲音,與吹拂蒹葭的聲音是不一樣的;在草叢中,蜥蜴在泥路上猶豫著伸伸縮縮的聲音,與螳螂在草葉上跳躍的聲音,往往夾雜在一起。陽光也是聲音的推手,一棵鬆樹,在正午的陽光下,鬆針會齊刷刷地站立起來,它們也是有著歡喜的尖叫的。傍晚時分靜止下來的空氣,彌漫著一種潮濕土壤的香味。在它們周圍,野百靈鳥吹哨一般的聲音,知更鳥和暮雀在白天裏唱的最後一首歌曲,在靜寂中傳得很遠。
林原從自然中學到了很多很多東西,也一天天地消除著我執的影子,一天天地讓自己融入周圍的自然。他能辨別出劍尖刺向不同部位發出的不同聲音,確切地說,那不是劍的聲音,而是風的呼嘯聲,有時像金絲一樣堅韌,有時像絲綢一樣細滑。不僅如此,他還發現了諸多擊劍姿勢的本質,發現了劍花閃爍那一瞬間的美麗和芬芳,還有劍鋒封喉時的果敢與暢快,以及致命處滲出的紅的花瓣。總而言之,這時候林原已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劍客了。他沉醉於一種創造,執著於一種創造,同時也明白,毀滅也是一種創造。當然,直到這個時候,林原還不知道自己練劍的目的何在,他慢慢變得渴望對手了,也渴望成為英雄。也希望有一次尋找對手的旅行。他的眼神開始變得堅韌了,也充滿著欲望。他有時候焚香端坐,吟詩作賦;有時候身如俠客,疾步行走。他開始注意人們的姿勢和行動,觀察人們的動作和神情,判斷人們是否具有某種攻擊性。他甚至渴望被人殺死,用自己的顱骨為令人尊敬的對手做出精美的酒器。
總而言之,林原終於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劍客了,他的劍術爐火純青;他的內心,也完全變成了一個劍客的內心,安之若素,無欲而剛。在劍術中,林原得到了自己的樂趣,也找到了自己在風雨飄搖中的影子。雖然他從不知道自己練就劍術是為了何用,但他顯然是從劍術之美中忘卻了功利。自己的擊劍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功名?功名永遠離劍術很遠。報仇?自己根本無仇可報。在很多時候,他像一個貪玩的孩子一樣,沉湎於自己與劍之間的遊戲,就像沉湎於兩個人之間的私密和情愛一樣。
當林原沉湎於自己的劍術之時,年老的胡雲總是神態莊重地站在一邊。他很少看林原的所作所為,林原所做的,無非就是當年自己所做的罷了。他也懶得再去回味和品嚐了。胡雲這時候所做的事,就是注視遙遠的天際,讓自己灰白的長須在晚風中飄搖。他內心一直有一個想法。他確信在未來的某一時間裏,一定能跟自己的願望相遇。相遇的結果,是那個人的鮮血從喉尖中,如細雨一樣飄揚。
雖然已經數十年了,但江湖上關於胡雲的傳說沒有漸漸飄散,反而,如一團雲一樣,變得越來越濃烈。胡雲的名聲傳遍鄉村、城堡、巷道和寺廟,當整個江湖傳聞胡雲竟數年劍未出鞘時,許多人感到受到了奚落以至於異常憤怒。不知什麼時候,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如蛇信子一樣伸伸縮縮:隻要有人勝了胡雲的劍法,他就是江湖公認的領袖。在如此誘人的傳聞下,劍客們趨之若鶩。他們總是在白天或者晚上的某一個時間突然出現在胡雲的麵前,逼著胡雲動手。而胡雲對此卻表現得異常冷漠和孤傲,甚至連正眼也不看一下這些大俠小俠們。他不願意跟這些人動手,即使他們殺掉自己也不願意。在胡雲的內心深處,他覺得這是一種對完美的褻瀆。
林原的出現正好阻止了他的悲哀,也正好使他內心一種瀕臨深淵的情結暫時得到穩定。胡雲變得無所作為了,他隻是等待、思考和戒定,對於他來說,世俗就像一顆顆沉向水底的石子,他無須行動,也無須激動,他隻是被牽引並且任憑自己沉落。他隻為自己的目標所牽引,他不允許任何擾亂自己目標的東西進入他的靈魂。
五
沒有人知道胡雲去黃山祥符寺的目的。那座寺院,深藏在像七十二朵蓮花一樣開放的山巒之中,顯得那樣幽深靜謐、空靈遙遠,就像埋藏著一個遙遠的夢一樣。這個寺院,為什麼對於胡雲有如此的吸引力呢?沒有人知道,隻有胡雲心中明白,有一個人在那個地方一直等著他。而每次當林原問起此行的目的時,胡雲總是緘默不語。胡雲沉默的時間太多了,確切地說,他是太愛沉默了,沉默就像反芻,會讓記憶的沉渣泛起,而他喜歡這樣的感覺。他願意將自己的精力與智慧都集中於他的思想,不外露,也不泄氣。他寧肯拙於言語,也因為他不相信語言。他自己也清楚地明白這一點,除非迫不得已,對於胡雲來說,他已不喜歡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