飆子故作驚訝,反詰道:“鄭局呀,你又不是啥輪值國主席,腦瓜兒咋這麼不明事理呢?咱們沒穿製服穿的啥?”
唐吉陰陽怪氣地馬上接茬道:“當然是正規的人民警察製服,不是反動派國民黨的警察製服。”
胡局的話就粗俗了:“你說咱們沒穿製服,難道咱們是光著腚在裸奔不成?”
隊列裏的各路諸侯們哄笑起來了,他們都是堂堂的一把手,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上吆三喝四慣了,許多年沒吃過列隊出操之苦了,對重過新警生活都有抵觸情緒。
鄭局很是尷尬,主動更正道:“我是說你們為啥不按規定著裝,現在是冬季,應該穿冬季製服。”
飆子故意拖著南腔北調:“咱小時候家裏窮,又排行老末,即便家裏扯件新衣服,也輪不上咱啊,現在條件好了不能忘本啊,咱舍不得呀,等留著新年再穿吧。”
唐吉拽拽袖口說:“是啊,是啊,一年新二年舊縫縫補補又三年嘛,咱這件還新著呢,總不能扔了吧?能湊合就湊合著吧,說出來不怕丟人,那套新的咱準備捎回老家給咱老爺子穿……咱老家不比你們金陵城啊,窮得傷心,全家就他娘的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動作慢了就得光屁股啦。”
隊伍裏樂得更歡了,隊列也不成形了。
鄭局現在看明白了,這幾個家夥是在故意搗蛋,你不讓他們展示一下才藝,就顯得憋屈了。想到這兒,鄭局反而見怪不怪了,他饒有興味地問:“真是的,飆隊的製服舍不得穿,要等新年才穿,唐局的製服要捎回老家孝順老爺子,都算個理由吧,那麼胡局呢?你的冬季製服是打算新年穿還是捎回去孝順老爺子?”
胡局咂咂嘴說:“咱可沒那麼多柔情似水,穿啥不太講究,不過,咱這人有個毛病,總也改不掉,一瞧見窮人心裏就發酸,眼淚就要往下掉,唐局老好兒革命二十年了,全家窮的隻一人不光屁股,叫人心寒啦。這麼地吧,咱那套製服幹脆給唐局一起捎回去,咱也向革命老區獻份愛心嘛……”
唐吉聽著不是味,臉皮一拉,反擊道:“老胡,你他娘的全家才一人不光屁股哩……”
隊形徹底散了,有的蹲在地上,有的支在樹幹兒上,一個個笑得前翻後仰,但也有些學員很不以為然。五分局的謝局長正色道:“哎,哎,哎,都像啥樣子?……我說同誌們啦,咱們都是警隊的幹部,都是帶隊伍的一把手,如果有啥意見呢,應該在晚上班務會上提出來,而不該在這種場合信口開河,搞自由主義,做小動作,更不應該擾亂正常的出操秩序。作為一把手,連自己的言行都不能嚴格要求,將來咋帶好自己的隊伍?咋克敵製勝?”
這群人忽然間安靜了下來,紛紛站直了身體。
唐吉的臉上露出了驕橫氣,他最不愛聽這些大話,在他多年的從警生涯中,和小白臉很難搞到一塊兒,從當小組長幹起直到當了分局長,已經記不清與幾位指導員、教導員和政委吵過架了,戰爭年代,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像唐吉這種驍勇善戰的悍將哪位上級不護著?耍嘴皮子的幹部整把抓,真抓實幹的沒幾個,最後結果,總是唐吉占上風,成長經曆和飆子幾乎沒啥區別——總有人慣著。唐吉把驕橫的作風也帶進了金陵一期,他假裝不認識,朝謝局撇撇嘴,不屑地問飆子:“飆隊,這位仁兄是誰呀?咋沒見過?該不是剛剛提拔起來的政委吧?”
飆子一臉的壞樣,戲謔道:“沒錯兒,正是剛來的‘金陵一期’謝政委,是來專做你們這幫落後分子教育工作的。”
唐吉睨謝局一眼,毫不留情地挖苦道:“操!咱以為是啥‘黃埔一期’的哩,飆隊啊,不管咋說,咱們都該和謝‘政委’搞好關係是吧?今晚請他喝酒咋樣?省得背後有人打小報告……咱不怕明劍,但拿咱當人梯使沒門兒!”
飆子回了一句:“要請你請,咱沒那個閑錢。”
這天傍晚,太陽西下,從警校到局辦的路上出現了一幕新奇景象,三個幹部模樣的警察著一身嶄新的50式墨綠色冬季製服,按個子高矮排成單列,以整齊劃一的跑步動作出了警校大門,十多分鍾後,又魚貫而入地跑進了南京局的辦公樓,六隻皮鞋“哢嚓,哢嚓”地在路麵上踏出一陣陣節奏分明的鞋釘聲,很有些德國黨衛軍的風采。風采都產生於自然,來不得半點兒造作。行人鬧不清這幫人在幹啥,以為吃錯了藥,伸著長脖子當西洋景。
孔政委也是警容嚴整地站在辦公桌前,在他的赫赫威嚴下,這三個人的狂妄囂張氣焰已經消失殆盡,他們以少有的極規範的隊列姿勢站得筆直,目不斜視,哪怕是最刻薄的教官也挑不出半點兒毛病來。
孔正背著雙手,圍著三人轉了一圈,沉默片刻,才以溫和的口氣開口道:“請你們坦率地告訴咱,你們三人是否都要放棄‘金陵一期’的資格?別客氣,都是老革命了,有話直說,放棄就是放棄,不放棄就是不放棄,都是爺們兒,敢說敢當嘛,沒啥可顧忌的。”
唐吉跨前半步,第一個開口說:“報告政委,咱沒啥好顧忌的,也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直說了吧,咱不願意浪費腦筋浪費時間,願意回單位,請政委恩準。”
唐吉說完,飆子和胡局跟著跨前半步異口同聲道:“報告政委,咱們都願意回單位。”
孔正笑了笑,溫和地說:“好,痛快,現在就滿足你們的要求,你們回去之後即刻就可以動身,你們看看,校方的鑒定已經擬好了,拿回去吧,要是沒啥意見,就交給政治部入檔吧。”他說完扭頭就往外走。
三個人一窩蜂地去拿鑒定,心裏卻在犯疑惑,咋這麼便宜呢?真有這等好事兒?待他們拿起鑒定一看,都傻了。飆子使勁兒揉了揉眼睛,鑒定上赫然寫著:“張飆同誌在金陵一期學習期間,不遵守紀律,不服從命令,臨陣畏懼,於戰鬥中脫逃。經校黨委討論,鑒定是:逃兵。”三份鑒定除了姓名,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三個人都像瞬間遭到電擊一樣頓時炸開了,罵他們祖宗八代,罵他們混賬王八蛋,隨便他娘的罵啥都可以,要說老子臨陣畏懼是個逃兵,那可比在人前被小寡婦抽了一個大耳光還難堪啊,這麼些年都過來了,啥樣的苦頭沒吃過?啥樣的艱險沒闖過?竟然在這小水溝裏翻了船,笑話,咱是那種沒屁眼兒的人嗎?
飆子反應極為靈敏,一個轉身把已經走出去的政委拉了回來。他跟著政委黏糊道:“政委,您……您看,這不是比被別人當做雞子兒給剁了還悲慘嗎?別人不了解咱,您老人家難道還不了解?政委,咱啥時候怕過死?政委,咱啥時候當過逃兵?”政委走哪兒,他跟到哪兒,一步不離。
唐吉兩隻眼睛瞪得賊紅賊圓,仿佛就要脫落了。他沒啥廢話,“嘶啦,嘶啦”地當場把自己的鑒定撕個粉碎,胸膛急劇起伏,呼呼地喘著粗氣。
胡局兩眼淚水盈眶,用袖口抹一把說:“政委,這個鑒定咱沒法兒接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壞蛋兒渾蛋’,落下這臭名,全家沒個好,不行,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如果您非要將它塞進檔案,也沒辦法,咱就到燕子磯跳長江去,咱殺身成仁行了吧?”
孔正靜靜地聽完他們的申辯,隻說了一句:“喲,你們還知道冤啦?”
“冤,忒冤了,比竇娥冤,比葉軍長冤,簡直是千古奇冤啊。”飆子連連喊冤,另兩位跟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
孔正的臉色倏然一變,變得極為冷峻而嚴厲,他忽然大聲喝道:“聽我的令,立正——稍息!”
三人條件反射般站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