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箱鑰匙是你管的!……”本德婆婆不能不埋怨了。
“沒有問過婆婆……怎麼付給他!”
本德婆婆生氣了,這句話仿佛是在塞她的嘴。
“你說什麼話!要你不必問,就全不問!要你問,就全來問!故意裝聾作啞,撥一撥,動一動!”
阿芝嬸紅著臉,低下頭,緘默著。她心裏可也生了氣,不問你,要挨罵!問你,又要挨罵!我也是爹娘養的!
看看阿芝嬸不做聲,本德婆婆也就把怒氣忍耐住了。雖然鬱積在心裏更難受,但明天八月十六,正是中秋節,鬧起來,六神不安,這半年要走壞運的。沒有辦法,隻有走開了事。
然而這在阿芝嬸雖然知道,可沒有方法了。她藏著一肚皮冤枉氣,實在吐不出來。夜裏在床上,她暗暗偷流著眼淚,東思西想著,半夜睡不熟。
第二天,阿芝嬸清早爬起床,略略修飾一下,就特別忙碌起來:日常家務之外,還要跑街買許多菜,買來了要洗,要煮,要做羹飯,要請親房來吃。這些都須在上午弄好。本德婆婆盡管幫著忙,依然忙個不了。她年輕,本來愛國,昨夜沒有睡得足,今天精神恍恍惚惚的好不容易支撐著。
客散後,一隻久候著的黑狗連連搖著尾巴,纏著阿芝嬸要東西吃。她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盞,便用手裏的筷子把桌上一堆肉骨和蝦頭往地上劃去。
“乓!”一隻夾在裏麵的羹匙跟著跌碎了。
阿芝嬸吃了一驚,通紅著臉。這可閣下大禍了,今天是中秋節!
本德婆婆正站在門口,蒼白了臉,瞪著眼。她呆了半晌,氣得說不出話來。
“狗養的!偏偏要在今天打碎東西!你想敗我一家嗎?瞎了眼睛!賤骨頭!它是你的娘,還是你的爹,待它這樣好?啊!你得過它什麼好處?天天喂它!今天魚,明天肉!連那天沒有動過筷的黃魚也孝敬了它!……”本德婆婆一口氣連著罵下去。
阿芝嬸現在不能再忍耐了!罵得這樣的惡毒,連爹娘也拖了出來!從來不曾被人家這樣罵過!一隻羹匙到底是一隻羹匙!中秋節到底是中秋節!上梁不正,下梁錯!怎能給她這樣罵下去!
“啊晴媽哪!”阿芝嬸蹬著腳,哭著叫了起來,“我犯了什麼罪,今天這樣吃苦!我也是坐著花轎,吹吹打打來的!不是童養媳,不是丫頭使女!幾時得過你好處!幾時虧待過你!……”
“我幾時得過你好處!我幾時虧待過你!”本德婆婆拍著桌子。“你這畜生!你瞎了眼珠!你故意趁著過節尋禍!你有什麼嫁妝?你有什麼漂亮?啊!幾隻皮箱?幾件衣裳?你這臭貨!你這賤貨!你娘家有幾幢屋?幾畝田?啊!不要臉!還說什麼吹吹打打!你吃過什麼苦來?打過你幾次?罵過你幾次?啊!你吃誰的飯?你賺得多少錢?我家裏的錢是偷的還是盜的,你這樣看不起,沒動過筷的黃魚也倒給狗吃!……”
“天曉得,我幾時把黃魚喂狗吃!給你吃,罵我!不給你吃,又罵我!我去拿來給你看!”阿芝嬸哭號著走進廚房,把羹櫥下的第三隻甑捧出來,順手提了一把菜刀。“我開給你看!我跪在這裏,對天發誓,”她說著,撲倒在階上,“要不是那一條黃魚,我把自己的頭砍掉給你看!……”
她舉起菜刀,對著甑上的封泥。……
“靈魂哪裏去了!靈魂?阿芝嬸!”一個女人突然抱住了她的手臂。
“咳,真沒話說了,中秋節!”又一個女人歎息著。
“本德婆婆,原諒她吧,她到底年紀輕,不懂事!”又一個女人說。
“是呀,大家要原諒呢,”別一個女人的話,“阿芝嫂,她到底是你的婆婆,年紀又這樣老了!”
鄰居們全來了,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有些人搖著頭,有些人呆望著,有些人勸勸本德婆婆,又跑過去勸勸阿芝嬸。
阿芝嬸被拖倒在一把椅上,滿臉流著淚,顏色蒼白得可怕。長生伯母拿著手巾給她抹眼淚,一麵勸慰著她。
本德婆婆被大家擁到別一間房子裏。她的眼睛愈加深陷,頰骨愈加突出了。仿佛為了這事情,在瞬息間使老了許多。她滴著眼淚,不時艱難地曖著抑阻在胸膈的氣,口裏還喃喃的罵著。幾個女人不時用手巾捫著她的嘴。過了一會,待鄰居們散了一些,隻有三四個要好的女人在旁邊的時候,她才開始訴說她和媳婦不睦的原因,一直從她進門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