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一家人,原諒她點吧。年紀輕,都這樣,不曉得老年人全是為的他們。將來會懊悔的。”老年的女人們勸說著。

阿芝嬸也在房間裏訴著苦,一樣地從頭說起。她告訴人家,她並沒有把那一次的黃魚倒給狗吃。她把它放了許多鹽,裝在甑裏,還預備等婆婆想吃的時候拿出來。

“總是一家人,原諒她點吧。年紀老了,自然有點悻,能有多少日子!將來會明白的。”

過了許久,大家勸阿芝嬸端了一杯茶給本德婆婆吃,並且認一個錯,讓她消氣了事。

“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媳婦總要吃一些虧的!”

“倒茶可以,認錯做不到!”阿芝嬸固執地說。“我本來沒有錯!”

“管它錯不錯,一家人,日子長著,總得有一個人讓步,難道她到你這裏來認錯?”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終於說得她不做聲了。人家給她煮好開水,泡了茶,連茶盤交給了她。

阿芝嬸隻得去了,走得很慢,低著頭。

“婆婆,總是我錯的,”她說著把茶杯放在本德婆婆的麵前,便急速地退出來。

本德婆婆咬著牙齒,瞪了她一眼。她的氣本來已經消了一些,現在又給悶住了。“總是我錯的!”什麼樣的語氣!這就是說:在你麵前,你錯了也總是我錯的!她說這話,哪裏是來認錯!人家的媳婦,罵罵會聽話,她可越罵越不像樣了。一番好意全是為的她將來,哪曉得這樣下場。

“不管了,由她去!”本德婆婆堅決的想。“我空手撐起一個家,應該在她手裏敗掉,是天數。將來她沒飯吃,該討飯,也是命裏注定好了的。”於是她決計不再過問了。擺在眼前看不慣,她隻好讓開她。她還有一個親生的女兒,那裏有兩個外孫,樂得到那裏去快活一向。

第二天清晨,本德婆婆撿點了幾件衣服,提著一個包袱,順路在街上買了一串大餅,搭著航船走了。

“去了也好,”阿芝嬸想,“樂得清靜自在。這樣的家,你看我弄不好嗎?年紀雖輕,卻也曉得當家,並且還要比你弄得好些。”

隻是氣還沒有地方出,鄰居們比不得自己家裏的人,阿芝嬸想回娘家了,那裏有娘有弟妹,且去講一個痛快。看起來,婆婆會在姑媽那裏住上一兩個月,橫直丈夫的信才來過,沒什麼別的事,且把門鎖上一兩天。打算定,收拾好東西,過了一夜,阿芝嬸也提著包袱走了。

娘家到底是快活的。才到門口,弟妹們就歡喜地叫了起來,一個叫著娘跑進去,一個奔上來搶包袱。

“啊唷!”露著笑容迎出來的娘一瞥見阿芝嬸,突然叫著說,“怎麼顏色這樣難看呀!彩鳳!又瘦又白!”

阿芝嬸低著頭,眼淚湧了出來,隻叫一聲“媽”,便撲在娘的身上,抽咽著。這才是自己的娘,自己從來沒注意到自己的憔悴,她卻一眼就看出來了。

“養得這樣大了,還是離不開我,”阿芝嬸的娘說,仿佛故意寬慰她的聲音。“坐下來,吃一杯茶吧。”

但是阿芝妹隻是哭著。

“受了什麼委屈了吧?慢慢好講的。早不是叮囑過你,公婆不比自己的爹娘,要忍耐一點嗎?”

“也看什麼事情!”阿芝嬸說了。

“有什麼了不得,她能有多少日子?”

“我也是爹娘養的!”

“不要說了,媳婦都是難做的,不挨罵的能有幾個!”

“難道自己的爹娘也該給她罵!”

阿芝嬸的娘緘默了。她的心裏在冒火。

“罵我畜生還不夠,還罵我的爹娘是……狗!”

“放她娘的屁!”阿芝嬸的娘咬著牙齒。

她現在不再埋怨女兒了。這是誰都難受的。昏頭昏腦的婆婆是有的,昏得這樣可少見,她咬著牙齒,說,倘若就在眼前,她一定伸出手去了。上梁不正,下梁錯,就是做媳婦的動手,也不算無理。

這一夜,阿芝嬸的娘幾乎大半夜沒有合眼。她一麵聽阿芝嬸的三番四次的訴說,一麵查問著,一麵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