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這種人一起,還有什麼好話!”本德婆婆的心像刀割似的痛,踉蹌地走進房裏,倒在一張靠背椅上,傷心起來,她想到養大兒子的一番苦心,卻不料今日討了一個這樣不爭氣的媳婦,不由得潤濕了幹枯的老眼。她也曾經生過兩個兒子,三個女兒,現在卻隻剩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而女的又出了嫁。倘若大兒子沒有死,她現在可還有一個媳婦,幾個孩子。倘若那兩個女兒也活著,她還有說話的人,還有消氣的方法。而現在,卻剩了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著日子。希望討一個好媳婦,把家裏弄得更好一點,總不辜負自己辛苦一生,哪曉得……
阿芝嬸回來了。本德婆婆看見她從房門口走過,一直到廚房去,手裏提著一包東西。
又買吃的東西!錢當水用了!水,也得節省,防天旱!窮人家哪能這樣浪費!
本德婆婆氣得動不得了。她像失了心似的,在椅子上一直果坐了半天。
她不想吃晚飯,也吃不下,但想知道又添了一碗什麼菜,她終於沉著臉,勉強地坐到桌子邊去。
沒有添什麼菜。芋艿還原樣地擺在桌上。黃魚不見了。吃中飯的時候,它還沒有動過。現在可被倒給狗吃了。
本德婆婆站起來,氣憤地往廚房走去。
“婆婆要什麼東西,我去拿來。”
“自己會拿的!”
她掀開食罩,沒有看見黃魚。開開羹櫥,也沒有。碗盞桶裏一隻帶腥氣的空碗,那正是盛黃魚的!
她怒氣衝天的正想走出廚房,突然嗅到一陣香氣。她又走回去,揭開煨在火缸裏的瓦罐。
紅棗!
現在本德婆婆可絕對不能再忍耐了!再放任下去,會弄得連糠也沒有吃!年紀輕輕,飯有三碗好吃,居然吃起補品來了!她拔起腳步,像吃了人參一般,毫不踉蹌,走回房裏。
“我牙齒縫裏省下來!你要一天敗光它!……”她咬著牙齒,聲音尖銳得和刺刀一樣。“你丈夫賺得多少錢?你有多少嫁妝?……這樣好吃懶做!……”她說著,痙攣地倒在椅子上,眼睛火一般的紅,一臉蒼白。
阿芝嬸的頭上仿佛落下了一聲霹靂,完全駭住了。臉色一陣紅,一陣青。渾身戰栗著。為了什麼,婆婆這樣生氣,沒有機會給她細想,也不能夠問婆婆。
“我錯了,婆婆,”她的聲音顫動著、“你不要氣壞了身體,我曉得聽你的話……”她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今天黃魚明天肉!……你在娘家吃什麼!……哼!還要補!……”
阿芝嬸現在明白了:一場好意變成了惡意,原來婆婆以為是她貪嘴了。天曉得!她幾時為的自己!婆婆愛吃什麼,該吃什麼,全是丈夫再三叮囑過來的。不信,可以去問他!
“婆婆!……”阿芝嬸打算說個明白,但一想到婆婆正在發氣,解釋不清反招疑心,話又縮回去了。
“公婆比不得爹娘,”她記起了母親常常說的話,“沒有錯,也要認錯的。”現在隻有委屈一下,認錯了,她想。
“婆婆,我錯了,以後不敢了……”她抑住一肚子苦惱,含著傷心的眼淚,又說了一遍。
“你買東西可問過我!……”
“我錯了!婆婆。”
本德婆婆的氣似乎平了一些,挺直了背,望著阿芝嬸,眼眶裏也微濕起來。
“嗨,”她歎著氣,說,“無非都是為的你們,你們的日子正長著。我還有多少日子,樣子早已擺出了的。”
“為的你們?”阿芝嬸聽著眼淚湧了出來。她自己本也是為的婆婆,也正因為她樣子早已擺出了的。……
“你可知道,我怎樣把你丈夫養大?”本德婆婆的語氣漸漸和婉了。“不講不知道……”
她開始敘述她的故事。從她進門起,講到一個一個生下孩子,丈夫的死亡,撫養兒女的困難,工作的勞苦,一直到兒子結婚。她又夾雜些人家的故事,誰怎樣起家,誰怎樣敗家,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有時含著眼淚,有時含著微笑。
阿芝嬸低著頭,坐在旁邊傾聽著。雖然進門不久,關於婆婆的事,丈夫早已詳細地講給她聽過了。阿芝嬸自己的娘家,也並不曾比較的好。她也是從小就吃過苦的。阿芝叔在家的時候,她曾要求過幾次,讓她出去給人家做娘姨,但是阿芝叔不肯答應。一則愛她,怕她受苦,二則母親衰老,非她侍候不可。她很明白,後者的責任重大而且艱難,然而又不得不擔當。今天這一番意外的風波,雖然平息了,日子可正長著。吃人家飯,隨時可以卷起鋪蓋;進了婆家,卻沒有辦法。媳婦難做,誰都這樣說。可是每一個女人得做媳婦,受盡不少磨難。阿芝嬸也隻得忍受下去。
本德婆婆也在心裏想著:好的媳婦原也不大有,不是好吃懶做,便是搬嘴吵架,或者走人家敗門風。媳婦比不得自己親生的女兒,打過罵過便無事,大不了,早點把她送出門;媳婦一進來,卻不能退回去,氣悶煩惱,從此雞犬不寧。但是後代不能不要,每個兒子都須給他討一個媳婦。做婆婆的,好在來日不多,譬如早閉上眼睛。本德婆婆也漸漸想明白了。
“人在家嗎?”門口忽然有人問了起來,接著便是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