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到晚,都有事做。做完這樣,本德婆婆又想到了那樣。她的瘦小的腿子總是踉蹌地拖動著小腳來往的走著。她說現在阿芝嬸當家了,但實際上卻和她自己當家沒有分別。
這使阿芝嬸非常的為難。婆婆雖然比不得自己的母親,她可是自己丈夫的母親,她現在身體這樣壞,怎能再辛苦。倘若有了三長兩短,又如何對得住自己的丈夫。既然是自己當家了,就應該給婆婆吃現成飯。“啊呀,身體這樣壞,還在這裏做事體!媳婦不在家嗎?”鄰居已經說了好幾次了,這話幾乎比當麵罵她還難受。可不是,擺著一個年輕力壯的媳婦,讓可憐的婆婆辛苦著,別人一定會猜測她偷懶,或者和婆婆講不來話的。她也曾竭力依照婆婆的話日夜忙碌著,她想,一切都一次做完了,應該再沒有什麼事了,哪曉得本德婆婆像一個發明家似的,盡有許多事情找出來。補完冬衣,她又拿出夏衣來;上完一雙鞋底,她又在那裏調漿糊剪鞋麵。揩過窗子,她提著水桶要抹地板了。她家裏隻有這兩個人,但她好像在那裏預備十幾個人的家庭一樣。阿芝嬸還沒有懷孕,本德婆婆已經拿出了許多零布和舊衣,拿著剪刀在剪小孩的衣服,教她怎樣拚,怎樣縫,這一歲穿,這三歲穿,這可以留到十二歲,隨後又可以留給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她常常歎著氣說,她不會長久,但她的計劃卻至少還要活幾十年的樣子。阿芝嬸沒有辦法,最後想在精神方麵給她一點安逸了。
“婆婆,今天吃點什麼菜呢?”這幾乎是天天要問的。
“你自己主意好了,我好壞都吃得下。”每次是一樣的回答。
阿芝嬸想,這麻煩應該免掉了。婆婆的口味,她已經懂得。應該吃什麼菜,阿芝叔也關照過:“身體不好,要多買一點新鮮菜。她舍不得吃,要逼她吃。”於是她便慢慢自己做起主意來,不再問婆婆了。
然而本德婆婆卻有點感到冷淡了,這冷淡,在她覺得仿佛還含有輕視的意思。而且每次要帶一點好的貴的菜回來,更使她心痛。她自己是熬慣了嘴的,倘不是從牙齒縫裏省下來,哪有今日。媳婦是一個年輕的人,自然不能和她並論。她也認為多少要吃得好一點。不過也須有個限製。例如,一個月中吃一兩次好菜,就盡夠了。若說天天這樣,不但窮人,就連財百萬也沒有幾年好吃的。因為媳婦才起頭管家,本德婆婆心裏雖然不快活,可是一向緘默著,甚至連麵色也不肯露出來。起初她還陪著吃一點,後來隻撥動一下筷子就完了。她不這樣,阿芝妹是不吃的。倘若阿芝嬸也不吃,她可更難過,讓煮得好好的菜壞了去。
然而今天,本德婆婆實在不能忍耐了。
“你沒有問過我!”這話雖然又給她按捺住,樣子卻做不出來了。她的臉上滿露著不能掩飾的不快活的神色,緊緊地閉著嘴,很像無法遏抑心裏的怒氣似的,她從廚房走出來,心像箭刺似的,躺在床上歎著氣,想了半天。
吃飯的時候,金色的,鮮潔的,美味的黃魚擺在本德婆婆的麵前,本德婆婆的筷子隻是在素菜碗裏上下。
“婆婆,趁新鮮吧。煮得不好呢。”阿芝嬸催過兩次了。
“呣,”這聲音很沉重,滿含著怒氣。她的眼光隻射到素菜碗裏,怕看麵前的黃魚似的。
吃晚飯的時候,魚又原樣地擺在本德婆婆的麵前。但是本德婆婆的怒氣仍未息。
“婆婆,過夜會變味呢。”
“你吃吧,”聲音又有點沉重。
第二天早晨,本德婆婆隻對黃魚瞟了一眼。
阿芝嬸想,婆婆胃口不好了。這兩天顏色很難看,說話也懶洋洋的,不要病又發了,清早還聽見她咳嗽了好幾聲,藥不肯吃,隻有多吃幾碗飯。葷菜似乎吃厭了,不如買一碗新鮮的素菜。
於是午飯的桌上,芋艿代替了黃魚。
本德婆婆狠狠地瞟了一眼。
這又是才上市的!還隻有荸薺那樣大小。八月初三才給灶君菩薩嚐過口味,今天又買了!
她氣憤地把芋艿碗向媳婦麵前推去,換來一碗鹹菜。
阿芝嬸吃了一驚,停住了筷。
“初三那天,婆婆不是說芋艿好吃嗎?”
“自然!你自己吃吧!”本德婆婆咬著牙齒說。
阿芝嬸的心突突地跳動起來,滿臉發著燒,低下頭來。婆婆發氣了。為的什麼呢?她想不到。也許芋艿不該這樣煮?然而那正是婆婆喜歡吃的,照著初三那天婆婆的話:先在飯鑊裏蒸熟,再擺在菜鑊裏,加一點油鹽和水,輕輕翻動幾次,然後撒下蔥蒜,略蓋一會蓋子,便鏟進碗裏——這叫做落鑊芋艿,或者是鹹淡沒調得好?然而婆婆並沒有動過筷子。
“一定是病又發作了,所以愛發氣,”阿芝嬸想,“好的菜都不想吃。”
怎麼辦呢?阿芝嬸心裏著急得很。藥又不肯吃……不錯,她想到了,這才是開胃健脾的。晚上煨在火缸裏,明天早晨給她吃。
她決定下來,下午又出街了。
本德婆婆看著她走出去,愈加生了氣。“搶白她一句,一定向別人訴苦去了!丟著家裏的事情!”她歎了一口氣,也走了出去,立住在大門口。她模糊地看見阿芝嬸已經走到橋邊。從橋的那邊來了一個女人,那是最喜歡講論人家長短,東西挑撥,綽號叫做“風扇”的阿七嫂。走到橋上,兩個人對了麵,停住腳,講了許久話。阿七嫂一麵說著什麼,一麵還舉起右手做著手勢,仿佛在罵什麼人。隨後阿芝嬸東西望了一下,看見前麵又來了一個人,便一直向街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