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上氣象台的山頭,大片田野躍然而出,鋪滿腳下與遠山之間的世界。清風迎麵拂來,很有甩開頭發讓風盡情梳理的欲望。陽光蒸起的熱氣,清潔、濕潤、微香,令人為之一振,迫不及待想要踩上田壟。我們手搭涼棚,找準了方向,穿花蝴蝶一般,往花叢中走去。
我貪戀美景,時時停下拍攝,爸媽等得無聊,很快把我遠遠甩下。阡陌紛亂,他倆的草帽在花海裏一縱一躍,時隱時現,有時轉個彎便沒了蹤影。我連忙收起相機,一路小跑追去。想是時候還早,路上未遇幾人,偶有一二出沒在黃白相間的油菜和蘿卜田裏,小小的點,隻有動起來才能被發現。
東麵群峰連綿,青黃相間的茅草漫山遍野,被風吹得一浪一浪地嘩嘩作響。幾棵在山火中幸存下來的杉樹,筆挺猶如屏風,黑黝黝矗立在山頭,深沉威嚴。刺梨、金櫻子白花燦爛,招蜂引蝶,蜜蜂嗡嗡嗡拱在花瓣裏,擠成一團。車前草、黃鵪菜、撲地香、鼠曲草低伏著身子,見縫插針,田埂上、菜葉間、岩石縫,遍地都是。鵝兒腸、鳳尾狼箕在密密疊疊的紅茅草下麵抖動。有時候,鏡頭裏掃過黃色白色彩色的蝴蝶,抬眼尋去,早已飛入幽謐林穀,不知深淺,不敢放步去追。爸感歎道:“隻有到了野外,才能體會到欣欣向榮的意思啊!”
今年奇怪,油菜花沒有一窩蜂昭昭盛放,倒像排隊似的,一發跟著一發,拖長了花期。於是,原野上出現了深深淺淺的黃色,和新翠的綠搭配出柔和豐富的色調,一塊一塊,不規則地鑲嵌在一起。淹沒了視野,翻卷過一座座村莊,從遠山連綿至城鎮邊緣。被直線和曲線梳理得舒展而神秘。山丘邊緣的梯田,一圈一畦,往下盤繞擴散,像漣漪,像指紋,覆蓋住起伏的大地。
被樹木和長草遮掩的山澗裏,滲出一道道山泉,清冽冰涼,叮咚脆響,跌跌撞撞淌到山腳,彙聚成流。溪畔,樹木欣榮,灌草繁茂,擁著溪水,往南逶迤伸去,仿佛絨絨原野上的一道裂痕。流到低窪處略略停頓,形成一氹又一氹水潭,看不見人影,卻不時會傳來木槌捶打衣服的聲音。連日細雨把路浸得泥濘不堪,一顆顆光玉的青石從泥漿裏裸露出來。道旁雖有窄窄的蔓草地,但棵棵細草都掛著串串水珠,柔嫩可人,讓人不忍落腳。媽性急,一想滿山野菜等著有緣人,便加快了腳步,在青石上躥跳。爸是個隨意慣了的人,草帽兜風,一次次被風掀翻下來,他也懶得把帽繩係緊,最後索性把它掛在背後。
潺潺聲裏,現出一處桃竹相環的九尺瓦房,坐擁一氹魚塘,破落而又仙氣。隱約聽到男女調笑,走近看,男的斜倚磚牆,懶懶地往水塘裏扔魚食,門口竹椅上則坐著一個短裙長發的姑娘,手托下巴看魚塘。一隻下司犬下巴貼地趴著,不時有氣無力地翻開眼皮看一眼,又昏睡過去。兩個人也不怵鏡頭,笑問:客往何處去。看著他們的慵懶愜意,更覺春光明媚。
水聲喜人,我想溯溪走走,但四周一片泥淖,無處下腳。不遠處,有幾樹紫荊,濃密得像是假的,分外奪目。回頭看爸媽已經走遠,連忙快步追上。山路崎嶇,一晃一悠地,走起來別有趣味。他們各自探好堂子,媽說這裏菜多,爸說那邊好爬,兩人決定分頭行事。
野山無路,這幾年被山火燒得光禿禿的,更顯壁陡。帶刺的荊棘不時勾住衣服。新生的杉木一人高模樣,東一簇西一簇,針葉張牙舞爪,紮得人渾身刺痛。雨濕泥鬆,一不小心就滑下來幾步,隻能抓住野草借一借力。要是抓到茅草就麻煩了,茅草邊緣有鋸齒,會把手拉出一道道口子。
雨後的蕨菜跟新筍同樣的瘋狂,一夜就躥高半尺,卷曲著絨絨的尖兒,安安靜靜藏在草叢中。粗一看沒有,隻要發現一株,就會覺得全都冒了出來,千棵萬棵,爭先恐後往人眼睛裏鑽,漫山都是。不小心會踩到一兩株發育旺盛的,連忙心說罪過。
時間飛快,中午時分我上到山頂,極目四望,灰白參差的獨山城被層層青山圍住,既顯得大,又顯得小。西邊天際,濃雲低垂,擋住了山尖。耳畔悲聲大作,獵獵風聲灌進耳朵,多站一時,身體就被刮得麻木,所有知覺也被掃蕩一空。群山翻翠,發出隆隆濤聲。俯仰四周,茫茫天地間,隻有父母兩人日漸遲緩的身影,無助而又頑強地順應著時間的洪流。愣神看著,突然覺得心髒一陣縮緊,害怕得想要放聲大哭。
媽抬頭看到我,笑盈盈揚著手中野菜,向我展示她不俗的收獲。隻見她張嘴喊著什麼,卻聽不到。我不知道被什麼力量所驅使,猛地向她衝了過去,沒管遍地荊棘會劃傷裸露的手臂。那一瞬間,我那麼迫切地想要站在她身邊,替她拿所有的東西,分享她所有的情緒。媽不明所以,看著我手臂上一道道血痕,驚訝地責怪我的莽撞和不小心。我連聲說沒事,敞懷大笑,怕再不笑出聲音,眼淚就要流出來了。媽手指一處,隻顧得意地說在那裏采了不少,而在另一處,滑了一跤,幸好有樹樁可抓,否則沒準就要“梭”下去了。我假裝找蕨菜,別過頭去。遠處,爸也朝我們走來,我連忙一抹眼眶,大踏步迎過去。還未走近,他霍然大笑,一跳一跳抬起腳給我看,兩隻鞋底都張開了大嘴,藕斷絲連地掛著。他說:“今天最好玩的就是這個了,居然會兩隻一齊掉,巧了!”他皺紋密布的臉上洋溢起年輕時的笑容,是那種從未改變過的天真爛漫。我被感動得幾乎要融化,訥訥無語。媽忙問我們在笑什麼,走近看到爸腳底的鱷魚嘴,一臉愕然,隨後就笑彎了腰。一時間裏,我覺得他們是那麼的年輕,似乎從未被時間摧殘,從未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