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北美的調味料,也是得虧了外婆培養出來的黃金鼻舌,初來乍到,我就能輕易在超市裏分辨出國內遠銷過來的各種魚龍混雜的油鹽醬醋。醬油是廣東的一支牌子好,香醋還得買鎮江的,鎮江卻也有許多東施,第一次我們太過輕信,聞都沒聞就拿起一支,最後回來隻能當涮鍋水。後來去休斯敦探朋友,在休斯敦的中國城,鼻子老遠就聞到貨架上的好醋,餓虎撲食買了兩瓶,花了20多美金的托運費巴巴帶回來。說到美國,外婆是不要來的。她老人家一輩子都是清晨五六點起床,去早市買第一撥最新鮮的菜,前幾年摔過一次大腿骨折,康複了之後總還有些不便,我們再不讓她和外公獨自去菜場,可她不聽——不聽的原因也不是不服老,而是生怕等我小舅吃完早飯再來陪她去菜場的時候,新鮮的好菜已經賣完了。今年春天小嫩筍上市,外婆想給我們買春筍回來鹵肉,五點就起床,左等右等等不及我小舅,到底還是急急拖上外公,兩個加起來一百五十多歲的老人,顫顫巍巍奔到菜場,拎回來五斤竹筍。全家嚇了一身冷汗,外加通報批評,可是外婆隻管守著她的一鍋香噴噴的春筍鹵肉,笑眯眯地看著我偷一條塞進嘴裏,遞一塊抹布給我擦手擦嘴。我常常覺得,因為她對食材的這份堅持和尊重,所有那些死在她刀俎下的魚肉菜蔬,也真真是不枉今生了。

上回視頻通話,說起我們家十天半個月才買一回菜,還是去抬頭不見日光的超市,買回來魚是死的肉是凍的,蔥比筷子還粗,青菜悶在塑料袋裏。我把凍魚凍肉舉到鏡頭前給她看,外婆連連搖頭,拍著大腿說,這美國是什麼破地方,叫我去,一天日子也過不下去!

今年春天回家,我那搬到鄉下去住的二姨,在村口人家殺黑豬的時候排著半天隊,分到了幾斤豬肉,拿回來孝敬外公外婆,結果一來二去,還是落到了我這個稀客的嬌慣外孫女手裏。母親拿回來,瓦罐煨湯,第一天喝上好的原味排骨湯,第二天剩下的湯汁,拆肉絲,並火腿絲,冬筍絲,小蝦米,黑木耳絲和切得細細的白豆腐幹絲,就是我的另一人生至愛──煮幹絲了。這一場牙祭,能打得我肚裏的饞蟲安穩個一年半載,否則這美國的日子,用外婆的話說,我也是一天都過不下去。

我給題目寫了個“外婆和豆”,本來是應承朋友,想說說曾在豆坊幹過活的外婆料理各種豆製品的手藝,結果卻扯開了這麼遠。豆製品說起來也沒有什麼驚心動魄,實在是尋常人家最實惠的下飯菜。從前人家挑著水豆腐的擔子吆喝過家門口,我就趕緊央求外婆去打上一碗,回來做水豆腐湯。按說這湯也不過就一樣食材,幾味調料,外婆做出來卻能叫人白白吞掉兩碗飯。還有她的腐竹燒肉,可以讓我忘記和哥哥搶肉,專挑裏麵的腐竹吃。外婆蒸鹹鴨鹹肉香腸鴨腳的時候,也每每不忘加點東西,或者用千張皮切絲,或者用蒲包幹子片成小塊,墊在碗底,等肉蒸熟了,那鹹鹹的油汁便沁到了底下的豆製品裏,光是那個,也能叫人忘記肉味。至於油豆腐果切成細細的絲做在八寶菜裏,早晨拿來吃泡飯,全家一吃就是一大藍邊碗。黃豆有時候她也用來蒸臘味,一粒一粒都透著肉香,全都洗脫了本來的麵黃肌瘦,精神抖擻油光煥發。至於大顆的青毛豆,她隻用紅辣椒片炒出來,我便可以當做零食吃掉半碗。便是那做豆製品的下腳料豆渣,她也能炒出一盤活色生香來,是我母親的至愛。妹妹小時候生病發燒沒有胃口,也便隻會嚷著要吃外婆炒的豆渣。聞說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我母親的一班小同學,總愛來外婆家蹭飯,因為“謝家媽媽能把豆腐做出肉香來”!

今天一拉開窗簾,秋天還沒過完全,拉若米的初雪早早地就來了。若是外婆看見,又要嚷嚷:鬼地方,能長出什麼好菜來。外婆的豆製品,我寫不好,怎麼也寫不好了。這寒天凍地裏,我隻想喝一碗外婆的水豆腐湯。

打野菜

起床,吃飯

早些天,爸媽跟餘姨約好了天晴一道去打野菜,然而當夜冷風頻吹,陰雨也跟著下起來,這一下就十來天,隻能一等再等。近兩日轉暖,加上雨水滋補,想來山野已是一片蓊蔥,爸媽上山踏青的心情早已按捺不住。

早上睜眼,強光映透窗簾,不同往日的陰鬱。模糊聽到天井裏父母對話不同往日,響亮得簡直有些雀躍。我連忙掀被穿衣,右手提著鞋,單腿跳去開門。剛一拉開,一個黑影幾乎與我臉貼臉站在麵前,嚇得我“啊”的一聲往回竄。我爸也嚇得夠嗆,推門的手僵住了一兩秒,然後他摩拳擦掌地說:“快點快點,趕緊去吃早餐,我們好上山去。”餘姨這幾天犯風濕,不能同往,電話裏交代:“幫我打點蕨菜來,我要吃新鮮的。”匆匆吃過早飯,我和爸媽

戴上草帽,朝東南方向的拉桂溝出發。我想從沒到過的崖下村繞過去,爸媽說:“好,春遊嘛,反正是玩,走哪都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