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租房子,我要查看的第一個地方,總是廚房。廚房要夠大,夠通暢。來美國兩年,月前搬家,朋友幫我一數,家裏有大大小小各種鍋一共十四口。這也是從小跟著外婆挑剔出來的結果:做甜食備了一隻專門的奶鍋,燉湯要用瓷胎,煨肉要用瓦罐,油炸用深鍋,煎烙用平底,至於炒菜,我實在是嫌棄美國的鍋各種不順手,買了一隻又一隻,母親也料到了這一出,打算年底親自扛一隻久經廚房的鐵鍋來我家。廚房對我來說,總是一個家裏最要緊的地方。我幼時有一陣辰光,由於母親做啃老族,我們便常年在外婆家搭夥,每每進門,我總是第一個奔進廚房。外婆盛一碗米湯給我,撒一點糖,我就捧著坐在灶頭,一邊喝一邊看紅紅的火光。
從前過年的時候,這隻大灶大約從進了臘月就要一直忙活。炸肉圓子藕圓子,鄰居家也來一道幫手。炸蘭花幹子,這個需要我妹妹的外婆家上陣,切蘭花幹子是他們家的絕活,蘭花幹子切出來是雙麵交錯的網紋,密而不斷,過油炸了之後再跟肉或者雞蛋一塊鹵,便是新年裏的輔食。這些對我們小孩子來說還沒什麼太大的吸引力,真正激動人心的是做點心。先炒花生,有的軋成粒有的磨成粉,然後是熬糖稀,經過若幹工序,下模子,定型了之後切塊,帶粒的是花生糖,磨粉的便成了花生酥。再炒芝麻,做芝麻片芝麻棍,白芝麻黑芝麻的都有,切片的活最好要交給刀工上乘的小舅,我爸有次獻殷勤,切到手指頭進了醫院去。最後是小炸和豇豆筋。小炸是長方條的小片,外婆在中間劃一刀,我跟妹妹便喜滋滋地一條一條翻成花形,然後下鍋油炸。至於豇豆筋,便是普通的小麵粉棍,許是因為長得像長條豇豆,便被順口賜了這個名字。炸了之後脆脆的又有點嚼勁。這兩樣甜麵食的訣竅大抵是在和麵,除了外婆,誰也不得其法。前年夏天我跟小舅一時興起,在家鑽研,和了一下午的麵,最後炸出來四不像,還帶著一股子堿水味。外婆隻是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忙活,也不出聲指點,奇怪的是,我們也不去問她秘辛,自顧自忙得一頭一臉灰麵。就是因為這些過年過節的大張旗鼓,養成了全家不在外麵買這些食物的習慣,也連帶著埋頭讀書的我們一並被蒙在鼓裏。我在離家之前,一直以為全中國人家吃的點心都是各自在家做的。進了大學第一次發現原來學校食堂賣粽子,超市裏還有罐裝的酒釀賣,才算是上了社會人生的第一課。
眼下一入了秋,我就開始饞外婆的南瓜餅。這南瓜餅也與外麵賣的不同,外婆不用糯米麵,就用普通的麵粉,同南瓜肉和起來,下油鍋攤成餅。在美國,我買過pumpkin,買過butternutsquash,用過麵粉也用過糯米粉,吃得外國人連連吞舌,可是我自己還是不滿意,覺得尚不及外婆做的十分之一。外婆的南瓜餅在最大限度上還原了南瓜的清香,完全不像這些一般的南瓜餅,淨被白糖和粉的胭脂氣蓋住了風頭。
外婆失傳的技藝,也不止這一樣兩樣。當中一樣最銷魂的,便是臭腐乳汁蒸雞蛋,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再試過味。蒸雞蛋羹大約也是我們家的絕活,每次看見網絡上各種“如何讓雞蛋蒸得平滑”的小竅門,我就要偷笑。什麼篩網過濾,什麼保鮮膜覆蓋,外婆的年代,哪有這些,做菜的功夫,無外乎就是靠食材的準備和火候的掌控。就連我這個隻得了一鱗半爪真傳的小徒孫,隨便也能蒸出一碗平滑如鏡的雞蛋羹來,至於外婆的臭腐乳汁蒸雞蛋,也是隻應天上有了。如今再也吃不著,是因為再也沒有那種自家醃製的臭腐乳了——市售的一律不行。因為對食材的挑剔,這一道菜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外婆家的餐桌上過。可惜了那容易見著它的幼時,我卻還因嫌棄臭腐乳,每每掩鼻而過。後來在外公的威逼利誘下,好歹嚐了一口,小小的我,立刻驚呆在餐桌前。連帶著人生觀、世界觀都得到了一場新的洗禮。如果要數出改變我人生的十大美味,這道大約要排前三。
沒有臭腐乳汁,外婆後來也用過豆瓣醬蒸雞蛋,卻是另一種風味了。豆瓣醬一定要用安慶出產的那一支牌子,有時候我們也就稱它安慶醬。這麼些年我吃過大大小小各種牌子的豆瓣醬,的確還是外婆當年的堅持沒有錯,每年回國,我都動過要背一罐過來的念頭,還喪心病狂地想要去聯係廠家建議出口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