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一年秋天,外婆中了風,之後便臥病在床了。最後一次見外婆是在二〇一二年的正月裏,那時候外婆躺在老宅的床上,我站在床邊叫了幾聲“外婆”,她張大著嘴卻沒有聲音。母親對她說:“媽,還認得出這是誰嗎?”外婆吃力地點點頭,終於擠出一絲如喘息般的聲響,勉強能聽出她說的是“放假了啊?”。我點點頭,摸了摸外婆滿是皺紋的臉龐,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待了沒一會兒,想到時間已晚,還要趕回城裏的家中,便走出老宅,穿過小巷,頭也不曾回地上車走了。誰能想到這竟是永別?
有時候,我會無緣無故地突然想起老灶邊的外婆。外婆微笑的臉龐,鐵鍋裏蒸騰的熱氣,還有咯吱咯吱搖晃著的飯籃子……多麼遙遠的畫麵,顯得那麼不真實。我的爺爺奶奶在我出生前便去世了,因而我概念裏的“老家”便是外公外婆的家,正月裏母親的一整個家族都會聚在那叫做嶺根的山村裏,老宅客堂中一個梨花木大圓桌,一大桌親朋,一大桌菜,一片談話聲,一屋子笑聲,這子孫滿堂的團圓景象是中國人永遠抹不去的心願。我雖然是八零後,但心中依然珍惜這份大家族的血緣之情。現在,外婆去世了,外公也住進了養老院,山村中的老宅想必早已灰塵滿布,那種正月裏的大團圓也不會再有,即使舅舅姨媽各家再聚在一起,也難以找回那種大灶老宅的溫情,畢竟一個失去母親的家庭永遠都是殘缺的。長大成人離開家鄉之後,我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很多事情,我們如果失去了,那就是一輩子的擦肩而過了。
外婆和豆
陳靜抒
初來美國的時候,到處在超市找豆製品。後來在家裏招待國際友人吃飯,豆腐皮下湯,腐竹燉肉,還祭出了家裏千裏迢迢寄來的采石磯茶幹來下酒,冰箱門一拉開,我都常年隻喝豆漿不喝牛奶。朋友順子笑著說,都說日本人愛吃豆製品,你是我見過的比日本人吃豆製品還要凶的人。
前兩天在家做煎釀豆腐,一盒豆腐隻做出來四塊,唯一的食客囫圇吞完,隻道好吃,連連要求下次要多做一點。卻不曉得這豆腐費了多少精氣神。有一日在MSN上勾搭上毛毛的高中好友,人家對我說,毛毛說你是現代黃蓉。大笑。二十四橋明月,我是怎麼也做不出來。充其量,算個口舌刁滑的吃貨。
倒退五六十年,外婆大概真可以算得亂世中的黃蓉。我自立門戶這幾年,零散食客也招攬了一些,唯一的固定食客也養肥了二十磅,可是回娘家麵對母親的菜式,還是低頭灰溜溜不說話,住一個月立馬貼上五斤膘。而我母親做了三十年的菜,仍然要被外婆輕輕地問一句:“她會做什麼菜呀?”外公也在一旁連連點頭。外婆是外公的童養媳,外公自幼吃飯頓頓都像請客似的十碗八碟,當然看不上我媽打發我的四菜一湯。至於我的手藝,得到外公認可的隻有上不得台麵的兩樣:煮茶葉蛋和炒扁豆。便是這樣,我也已經欣喜萬分。
食客在我家分兩種,一種是外公和我妹妹(我大舅的女兒)這樣的,閉著眼睛就知道好壞,可絕無興趣進廚房;一種是我媽我小舅,和我這樣的,不僅吃得出來好壞,還大致能吃得出做法,愛自己倒騰。大表嫂,就是我姨媽的媳婦,剛嫁過來的時候,聽說我和我妹不用進廚房就知道今天下鍋的這塊豬肉它身上的毛是白是黑還是花,以為在聽天方夜譚。後來發現,但凡豬肉花色買得不對,不管全家怎麼苦心孤詣地瞞著,我跟妹妹不用說提筷子,連望都不會朝那道菜望一眼,才曉得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也隻有外婆這樣的廚師,才會培養出我們這麼刁鑽的鼻子和舌頭,搞得我跟妹妹離家讀書之後,麵對著滿世界的非黑毛豬肉,活生生變成了素食主義者。後來看見一些美食家讚歎所謂的西班牙伊比利亞上等火腿,我仔細一看食材,西班牙人民用的也是黑毛豬肉,老天!這種豬,生肉聞著都是香的,管它在西班牙還是我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