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多的同學來自農家。農田的四季被他們嘩啦啦地帶進了教室。楊花飛揚時,小紅水蘿卜憋足了勁地熟了,早自習,他們從書包裏一掏一大把,綠纓子還掛著呢,小蘿卜細細的觸須上,沙礫調皮地粘著,遞進我手中時沙礫滾落了,落在攤開的書頁上,一粒一粒,比油印的黑字更神秘、誘人。如寶石一般。

麥子的成熟是悄悄的,當女生的裙擺被風吹得飄高的時候,男孩子們就把青黃的麥穗一紮一紮摘入了課堂。我們把麥粒搓出來,並不吃的,而是放在一張白紙上吹豬玀,小圓麥粒鼓著肚皮,噗噗噗噗,跑得比豬玀快。而不跑的麥穗是寂寞的,芒刺尖尖、癢癢,像急急的一顆心。男孩子捏在指尖,從背後紮一下女孩的薄衫,一下再一下。如果再成熟幾年,這是熱熱的碰觸,可她偏偏是青黃的,甚至還不像!太陽最熱烈的七八月天,你就聽吧,“啊,你紮我,去死吧你!”咣咣啷——鉛筆盒、書本,飛了一教室。

同學中有不少漁家子弟。學校出去,果園走到頭,便是怎樣也看不到邊際的海了。海風卷著白沙,走過長長的路,從教室窗戶、臥室窗戶、客廳窗戶、廚房窗戶不請自來,悠然落在我的嘴唇上,印下微辣淡腥的味道。唉,這是我一輩子的鄉味。而落在了老媽窗外的蘿卜絲身上,就跟著我來到了法國,仿佛長夢蘇醒了,唉,我家鄉的海。

說漁家的同學吧。

他們特讓人不服氣。我們若上學遲到了什麼的,你就看吧,老師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我老媽的做派:批、罰,還特語重心長的慈悲架勢。哼!而漁家同學們,好些個住葫蘆島的,不僅上下學可以神氣地乘著小漁輪出海、入海,而且漁輪隨著天氣走,刮個風下個雨什麼的,他們不僅可以光明正大地遲到、早退,甚至可以幾日不來上學!當他們的座位空白一片時,老師們擺出的是慈母的憂慮,講台上說:“唉,這個風暴,唉,他們又缺課了。”那些日子的風暴真大啊,我的位子在窗邊,遠遠望著大風裹著雨水呼嘯而來,一路的綠樹、青草深深俯下身體,再深深後仰,敲鑼打鼓地把風雨送到了我麵前,我坐在教學樓裏,看著風和雨嘩啦啦撲麵而至,又遠去了,我摸一把濕淋淋的臉,像一隻落湯雞。

可我家有蘿卜絲啊。

蘿卜絲並不是家家都有的。譬如我的小閨蜜團、霞,她們來自太原;曉來自甘肅;如意來自吉林梅河口。都是隨父母工作調動,剛搬來不久的外來戶,孤零零的,沒有一個本地農村的親屬。沒有四姨,便沒有蘿卜絲。我四姨搬來我家的,不僅是蘿卜絲,還有花生米、紅薯幹、板栗。於是她們紮堆來我家吃蘿卜絲,吃完蘿卜絲就在我的小屋裏做作業,作業做完了天空就掛起白白的月亮了,我們側立在我的小床上——我的小床是單人床,不過一臂寬窄。我們四人望著各自的月亮,月光燦爛極了。我胳膊一探,從床底下的麵口袋裏掏出一把花生、一把紅薯幹、一把板栗,一個傳一個地分,我們望著月亮,一邊喳喳說話一邊吃,有時一掏一把蘿卜絲,幹軟軟的,散著海風、雨水、泥沙、太陽、夜寒、朝露、油煙的濃烈氣味,我哄哄一笑,笑聲轟轟揚在空中。我哥睡隔壁,我屋的深夜爆炸笑聲讓他忍無可忍,咣咣咣,對準我們就踹,他把我們踹得都迷糊了,月亮淡了,悄悄地藏起自己的白。那誰她喜歡我哥哥,她說了。我卻始終沒有說起過我喜歡的那個男孩子。月亮的白,悄悄又藏起來了。然後是又一個白晝,又一個黃昏。

如意和我,站在臭水河邊,倆人像天空和晚霞,難舍難分。我們說啊說啊,一邊看著火燒雲漸漸地黯淡,萬家燈火漸漸地亮起。天上的星星飄飄的,一家家的廚房悄悄的。我哥下樓來找我回家吃飯,如意不肯放我走,一定死拽著讓我把她送回家,到了她家樓下,就黑接著說啊說啊,說得我回家的小路真得孤獨無比,我不願意了,再死拽著讓她把我送回家,如今想啊想,誰想得清楚到底是誰將誰送回了家?如意如今攜子隨夫,正奔赴白雪茫茫的加拿大,他們將永遠地居住在那裏了。而我從家鄉離去,一晃多少年了?加拿大是個吃蘿卜絲的好去處。一年裏大半的時光,隻有白雪皚皚,哪兒還有個郎當青菜可以吃。你要不吃蘿卜絲的話,哈哈哈!而我住了這些年的法國阿爾薩斯地區,有一道地方菜,奇了怪了,和老媽的蘿卜絲燴肉頗相像。若說區別嘛,蘿卜絲是第一,這裏是白蘿卜的絲而不是青白蘿卜。第二,蘿卜絲不是曬出來的而是輕微鹽浸的。這味道嘛,自然不及曬蘿卜絲的濃鬱和響亮。

蘿卜絲燴肉吃過了,奶酪也撤席了,咖啡甜點上桌時,愛德蒙讀報,我給老媽打電話,細述這蘿卜絲有多好吃。我老媽一聽後的反應肯定還是我老媽式的,她說:“那好啊,家裏的都給你留著,我再讓你四姨送一編織袋來。”

你知道我四姨的編織袋的大小嗎?

廚房

那些年,我吃過鄰居老太送來的飯菜

mei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