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小氣,抓一小把出來——”
我怕老媽就此升級,把五百克飆至五公斤,便拽住她的話跟把她死勁往回拖,說:“沒人不愛吃啊,都一邊吃,一邊誇‘真香,真香,這才是花生啊’。”
老媽:“哈哈,是嗎?”
我:“我就說了,我姨自己種的,我老爸炒的,花生怎麼可能不香呢。”
老媽:“老頭兒(我老爸),快,多炒點,再多炒點。”
我:“別呀,別呀。”於是,我和老媽又鬧起來了。
給我炒好的花生,有圓滾滾一大塑料袋,我吵吵著要倒出一半時,老媽說了:“你老爸費工夫炒出來了,你還至於就倒出來那點東西嗎?”我再倒出一半的一半時,老媽就不再嘟囔了。家裏靜悄悄的。傾倒花生發出的聲音特別大,嘩啦啦嘩啦啦,就像什麼東西被打碎了。而我知道,我確實打碎了什麼……
把帶回法國的蘿卜絲拿出來,做一道菜吧。
其他地區會曬蘿卜絲嗎?我不知道。反正我們膠東地區,秋天有曬蘿卜絲的習慣。秋天剛收獲的新蘿卜,像小嬰兒的胳膊那樣細嫩、水潤、甜蜜,膠東蘿卜一截青一截白,洗淨了打成蘿卜絲,沸水裏一滾,陽光下晾曬三兩日就好了。
蘿卜絲做菜,得先泡一日。取一隻大玻璃碗,注入清水,蘿卜絲泡入,我熄了廚房的燈,夜來了。然後又是一個清晨。一推開廚房的門,我有點蒙,撲麵而來的什麼味道啊?那樣濃稠、響亮、隱秘而陌生。一步步,我們慢慢走向彼此時,它醒了,翻了個身,睜開了眼睛。呀,那眼神明亮啊,黑白分明的,一眼看進去,我看見了它的所有、它的過去和秘密:有青蘿卜的甜爽味,海風的微腥淺辣味,泥沙的土香,油煙之混,塵土之雜,老媽曬蘿卜絲所用的秸稈簸箕的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味——輕密濃淡地交織著,輕輕飄起了炊煙,從廚房的小窗子飄出,我在樓下,遠遠看著三樓的那個家。
哦,竟是我十三至十八歲時。
那時的我家,在煙台西郊,在一條青草漫坡的臭水河邊,對麵就是我念書的學校。每天晚學後,我和如意(我閨蜜)一步三倒退地說啊說啊,還是說到了臭水河邊。如意家住河西,我家在河東,橋還是小區建築時留下的一長方預製板一搭而就的,橋下的臭水河其實不臭,隻是被灌滿了工廠排出的汙水,汙水日夜不息地流動著。輕緩的,閃著黑光的油花像一隻隻沉靜的眼睛,靜靜地聽我們說話。暮色被我們說重了,太陽也被說下了山,月亮早就爬上來了,燈也被說亮了,我家廚房越來越昏黃,飄出窗口的炊煙越來越白。
那個年代的廚房我不需要解釋的,煙台人都知道,每家的廚房都是一樣的,由火柴盒大的陽台改建而來。
而我那時是那樣地得意我家的廚房。家裏的廚房和餐廳還是分開的呢,都火柴盒大,可畢竟廚房是廚房,餐廳是餐廳啊。還有兩個小陽台,除去廚房的那個,另一個小陽台是可以望出去很遠的高處。我總站在那兒,望向河西。河西貼河的一條土路彎彎地彎走了,有一個男孩子住在彎走的小路邊,他的家可能在小路的盡頭吧,我從未敢走過去。而是一直站在高處,看著一盞一盞路燈,一團一團地亮去了遠處,一團一團的燈光,一盞一盞地暗掉。隻有月亮的白留下來。太陽出來時,這種白會藏起來很久。出來的太陽背倚著藍天,它把陽光直直曬在我身上,我俯身靠在陽台窄窄的邊緣,目光盼望著——陽光越來越熱,越來越黃,像被曬過的蘿卜絲那樣。真的。
我那會兒,挺“蘿卜絲”的。
老媽那時還不是老媽呢,老爸那時非常非常的帥。帥的
歲月突然有蘿卜絲吃了。有蘿卜絲吃的青春,是多麼的好。那時,我沒有吃蘿卜絲的記憶。細細想,怎麼會?家裏窮的應該隻有蘿卜絲可吃啊,蘿卜是四姨菜園裏種的,無須花錢買。再一想,大概是老媽燴菜是很少放油的,也無肉。蘿卜絲卻很吸油,是要配著大塊肉燉才會好吃的一道菜。
那會兒家就在學校後門,因是新建的學校,所以我們的老師都還很年輕。老媽天生豪氣俠腸,家有蘿卜絲她就敢大宴賓客,且長筵不停。客人們自然都是我的英文小老師、物理小老師、數學小老師、體育小老師——對了,我媽和我同校,我在講台下,她在講台上。這批小老師們天天來我家吃蘿卜絲。我是個混亂的小孩,直至如今,我的小老師們比我老媽當年的年紀還要老了,她們來家裏玩的時候,我還是不知道,到底要稱她們“老師”,還是稱她們“姐姐”。
隔了十年回頭看,我真是特別喜歡那所家門口的中學。它和我們居住的小區一樣,是新的,處於小城的最邊緣,那時我的小城還很溫柔、靜謐,如同一件穿了多年的貼身衣裳,走在農村的田地裏是那樣的舒服。校門出來即一片沙地,那時叫“西沙旺”,沙地遠去,便是綿綿無邊的果園和農田。上學放學的小路我們一起從沙地裏踩了出來,風吹來了種子,細白的沙裏長滿了青草開滿了花。還有農戶的羊,埋頭啃不多的灌木叢的樹皮。也有男生和女生,一前一後的,悄悄走去沙地盡頭的果園裏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