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後,我離開學校搬到這棟上海老公房裏 [老公房,老式的公房,區別於房改後(1998年)的商品房,是指由政府和國有企業、事業單位投資興建的住宅,在住宅未出售之前,住宅的產權歸國家所有。]居住已經整整三年了。如果要寫這三年的生活應該有很多可以寫的,比如最初一起合住的三個室友是如何離開這裏的,比如大家相處發生的摩擦和誤會是怎麼解決的,比如遇到困難大家是如何相互鼓勵和克服的,比如生病的時候大家是如何彼此安慰和照顧的,再比如大家一起買菜、做飯的日子是怎樣的……凡此種種,有許多可寫的,可是這幾年我記得印象深的事情大多跟隔壁老太太有關,都跟食物有關,最想寫的人也是隔壁那個上海老太太。
我借的老公房有6層(上海方言也真是奇怪,管租房子叫借房子,可是如果是“借”不用錢隻要還就好了嘛),是上世紀90年代建的,靠近馬路,路邊的懸鈴木的葉子在夏天的時候伸手就能夠得著,正因如此也比較吵,在家可以聽得見外麵街上車來車往的聲音。樓道裏沒有電梯,全是“辦證”之類黑乎乎的一條條小廣告。樓層布局也很是奇怪,從一個樓層的一道鐵門進去,有三戶人家,三家人共用一個小小的過道和鐵門,我家在最外邊,鐵門旁住著兩戶上海人。每家的房型都是左側一進門便是一個廚房,廚房往裏是臥室,右側則是衛生間。我在這裏住了快三年了,和隔壁的上海奶奶來往很多,她和老伴帶著一個外孫一起生活。奶奶經常來我家串門,其實所謂的串門大多數情形是這樣的:她從自己家廚房走出來,然後進到我家的廚房。這位奶奶,六十多歲,身材胖胖的,短短的黑發中隻有幾縷白發,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她圓圓的臉上常常泛著紅光,堆著笑容,笑起來聲音很洪亮。說來慚愧,我至今也不知道奶奶的名字,而她倒是常常親親熱熱地喊我的名字。這麼多年來,她最關心我的問題是吃沒吃飯,我們之間最多的問候語常常也是:“你吃了沒?”
與魚有關的回憶
曾看過一部電影《完美感覺》( Perfect Sense),男主角是個很有天分的廚師,他在一家餐廳當總廚。某一天大家都下班了,他在餐廳的廚房為饑餓的女主角做了一道魚。當女主角吃下第一口魚肉時,不禁流下了眼淚,繼而嚎啕大哭,因為這味道讓她想起來了自己逝去的父親。她的父親是位海員,身上的氣味與這魚肉的氣味一樣。我們喜歡吃某樣食物,很多時候是因為這種食物讓我們想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廚房、那些記憶、那些逝去的時光,所有的這些與我們的情感和記憶相聯,讓我們感動、溫暖,讓我們不再孤單、悲傷,喚起我們所有的柔軟與真實,溫柔與寬容。
在我的記憶中也有一道跟魚有關的菜讓我流淚,那就是隔壁奶奶的魚頭豆腐湯。某一天,晚上近九點鍾的樣子,外麵下著雨,刮著風,我穿著裙子,踩著鞋跟不穩的高跟鞋,冒著雨從地鐵站跑回家,又冷又濕。被一整天繁忙的工作折磨得焦頭爛額,想著地鐵站那些等著接人回家和被人接回家的人,我像所有感覺背運的年輕人一樣垂頭喪氣地打開了家門。饑腸轆轆的我一進房門,放下包,脫下高跟鞋,準備給自己燜個米飯,做個西紅柿炒雞蛋、炒個雞毛菜之類的快菜。可是圍上圍裙、站在灶台上,我忽然覺得好累啊,自憐啊、疲憊啊、對生活的厭倦啊,所有這些情緒忽然席卷而來。“算了,隨便煮點麵吧。” 我這樣想著,心裏生出一股厭惡和自暴自棄來。
在等水燒開的空當,我看著液化氣那藍色的小火苗發呆,隔壁奶奶洪亮的聲音響起:“你在幹嗎呢?” 我心跳瞬間加速,嚇了一大跳,埋怨道:“奶奶,你嚇我一跳啦!”“有什麼好嚇的啦。”說完她扭頭走了,我接著繼續發呆。
一會她端著一個小瓷盆出現,“你不要做飯了,這麼晚了,我這裏還剩了些魚湯,你熱熱吃吧。”說著就遞給我那個小瓷盆,我一看小瓷盆裏低眉順眼地躺著一整條煎過的鯽魚,白色的嫩豆腐隱約在濃濃白色魚湯裏,根本就不是吃剩了的,而且是做好後沒人動過筷子的。我心裏瞬間暖暖的,趕忙說:“奶奶,不要了,謝謝你啊。你們留著自己吃吧,還有這麼多呢!”“吃吧,吃吧,不要客氣。”奶奶一邊很熱情地說,一邊將瓷盆遞到我手裏。我推辭了一番,最後拗不過她的好意,接過小瓷盆回她一句:“謝謝奶奶!”她見我收下,她有補充一句:“有點冷了,你熱一下
再吃。”
“哦,好的。”我拿出一個小鋁鍋,將魚湯倒進去,放在灶台上加熱,她拿著空碗,轉身走了。
我正把魚湯放在鍋裏熱著,看著乳白色的魚湯開始沸騰,熱騰騰的霧氣慢慢彌漫在廚房裏。我的鼻子一酸,眼睛潮濕之際,她又忽然跨進我的廚房。
“來來,再給你吃點小菜。”隻見她兩隻手裏各拿著兩個小碗,一個碗盛著的米飯,圓鼓鼓的跟座小山包似的,一個碗盛著油燜茄子和一個鹵蛋。放在廚房的料理台上。
“不要煮麵,也不要做飯了,趕緊吃吧。”
“謝謝奶奶啊!”
“飯還是熱的,你趕緊吃吧。”她笑嘻嘻地補充了一句,說完就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那裏感動得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