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吃了糖就跑了,沒過片刻又出現在我麵前,像他消失時一樣突然,歸來的男孩手上抓著一段連著葉子的綠色植物的莖稈。吃,他遞給我。
我問這是什麼?
南瓜苗。
南瓜苗能生吃?
能!好吃喲!
現在輪到我狐疑,南瓜苗的莖稈有許多毛刺,摸起來紮手,看來不能吃,於是便摘下一片葉子送進嘴裏,閉起眼睛咀嚼,唔,舌頭有點澀,不算很好吃嘛。我睜開眼睛,二毛笑得前俯後仰,他的心情大概與我忽悠他吃扭扭糖時一樣。笨蛋,牛才吃葉子啦!二毛取了一段莖稈,從截斷處剝開皮,指甲摳住,一下子揭掉整段南瓜莖的表皮,三下五除二連葉片扯得一幹二淨,隻剩脆生生的裸莖,好像重陽的嫩筍。吃,他遞給我。
微甜回甘,汁水飽滿,田野的清新沁人心脾,爽脆生津,是我從未嚐過的味道,一定要比較,唯有冰鎮過的嫩萵苣可比,嗯,若是此刻有一碟芥末更妙。還有?有。二毛拉著我走過一座又一座黃土屋,在後院與田地裏搜尋生長茂盛的藤蔓,小手一捏,嫻熟地一揪一撮,咱們便站那藤下剝了吃了。我手指笨,總揭不好整張皮,二毛剝三根苗的時間,我一根還未送進嘴裏,氣得幹脆掏出瑞士軍刀生吞活剝。
他見我貪婪狼狽的模樣,擺出一副大人的口吻安慰道,那邊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男孩指向青綠的群山,露出自豪的笑容。
是的,山上有好吃的。我們阻斷潺潺流動的溪水,像淘金客一樣設下竹製的濾網,候上半天,等一群倒黴的獵物落網,那種透明的小米蝦,串在竹扡上烤著吃再好不過。我們不顧雙手被刺得鮮血淋漓,自灌木叢中捧出一把紅得發紫的漿果,一顆一顆嚼,一口一口吞,吃到舌頭發麻嘴唇發紅,然後取下明黃的金銀花瓣,衝茶漱口,抹幹淨犯罪證據。我們從腐朽的櫟樹樹幹上挖出烏黑肥厚的雲耳,自穀底的野芒果樹下拾取成熟的果實,野芒果隻有桃子大小,又酸又澀,男孩卻是會吃,拿回家與玉米粒一起曬成幹,剩下的便隻有甜味。我們也不會放過生得招搖的野韭菜,一場雨過去它們就迫不及待地衝出地麵,你的動作要快,趕在別的頑童發現它們以前摘回家,打幾個土雞蛋,炒了吃。我們從岩石縫隙中挖掘蛛絲馬跡,順著剪不清理還亂的藤蔓尋找肥美的野山藥根莖,平凡的骨頭湯裏加一顆野山藥,燉到奶白就能化腐朽為神奇。
但是“狩獵”野山藥可不簡單,你得在去年冬天,趁著地表還未被植被覆蓋時找到野山藥伸出土地的第一撮枝條,然後做好標記,等到來年尋回原地開挖。你不能挖得太早,太嫩的山藥沒吸夠天地精華。你也不能挖得太晚,等到第二個冬天,山藥根莖的營養都被藤蔓吸收光了,隻剩下一個幹癟癟的軀殼,在泥土中分解。你必須趕在雨季結束的第一周,在藤蔓最茂密、毒蟲最生猛、泥土最濕濘的時刻動手,即便如此,無功而返也是常事,那山藥明明在此處,順藤挖了整天卻不見蹤影,沒有被豬拱去,沒有被采藥人挖去,土也未曾被動過,橫豎就是找不著了,完全沒有道理可講。
這時二毛便相信那棵找不到的野山藥是靈性的,是活的,它有兩條腿,可以在土裏走路,不願意被人找到於是就跑了。你要挖有靈性的野山藥,說話需輕聲細氣,動鏟子也需小心謹慎,不要毀壞了無關的花花草草,不要碾死了路過的蛇蟲,你有誠心,它才出現。
這故事是二毛的爺爺的爺爺,也就是蘇木匠的爺爺說的,據說在遙遠的過去,山裏的巫師會一種特別的咒語安撫大地,能叫最大最有靈性的野山藥乖乖出現,甘願奉獻,你拿它做了湯,加上巫師的一百二十種神奇草藥,喂給臥床的親人喝了,心意所致,病魔退散。
要是知道咒語就好了,一無所獲的男孩抱怨道。你真的需要嗎?像傳說中的孝子一樣需要嗎?蘇木匠問,抑或隻為了滿足嘴饞?二毛搖搖頭。所以得不到,也不是什麼壞事。在這座山所有慷慨的給予中,藏得最深的莫過於覆盆子,它的周圍有荊棘的城牆。勇於將手伸進藤蔓隻是第一步,為了避開那些無所不在的尖刺,你屏息凝神,以撫摸刀尖一樣的輕柔悄悄接近果實,依舊難免被紮一下,癢半天。而在綠蔭下麵,保不準住著什麼容易被驚擾的生物,若是一隻赤紅的蜈蚣突然從腳下經過,又或是一隻毛茸茸的肉食蜘蛛毫無征兆地落在手背上,千萬不要驚慌,試圖以劇烈的動作抽出手,隻會落得鮮血淋漓。為了一口酸甜清香,你願意付出多少傷痕?如此來之不易的野生覆盆子,每趟隻能收獲一口袋,慷慨允許自己吃幾顆,剩下的留著釀酒,直到我離開嶺南最後幾天,才勉強湊夠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