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回國,跟我娘逛菜市場,遇到“紅塵”,他有一個很大的魚攤,戴著套袖殺魚,他媳婦一副樸實能幹的樣子,笑眯眯地打量我,“紅塵”他娘跟我娘感慨:“小××還沒結婚啊。”他收拾著魚,抬頭笑笑地看我,“××現在可不能隨便將就,找就找好的。”
我看著專心殺魚的童年夥伴,覺得自己好眼光卻也好遺憾:我一直喜歡外表沉靜性格樸實、從容過平凡日子的男人,自己卻越走越遠,任他們一個一個從我身邊溜走,看他們娶了溫和善良的女人,過著幸福而平淡的世俗日子。
想來也該謝謝這些男生,也許,正因為喜歡過這樣的他們,所以才有今天這樣的我啊。說著蜜三刀,卻又扯到男人,大齡單身女青年又暴露內心小情緒了,趕緊打住。
覆盆子酒的季節
紅狼
我第一次進山時雨季剛過,山路濕漉漉的,一步一個坑。我雇了一匹馬,馬是廣西特有的德保矮馬,高僅一米,四肢不及我的胳膊粗,看起來像兒童遊樂場的玩具。馬主人說可以騎,我不信,但那匹矮馬確實馱負了令我無可奈何的見麵禮:五十斤米酒,二十斤玉米酒,一箱桂林三花酒。並翻過一條河兩座山,送到達西村。
我的朋友蘇木匠說,你來山裏遊玩,可以不用旅行手冊,不用地圖,甚至也不用帶一分錢,但是,一定要有酒。
於是我把酒桶搬進蘇木匠的黃土屋,告訴他我要請全村人喝酒。
在山裏,酒是人情,酒是建立從無到有的聯係必不可缺的催化劑。你敬第一杯酒時是陌客,心情惶惶,你先敬黃土屋的主人,再敬村中百歲的長老,你敬帶路的樵夫,你敬種糧的農夫,你還要敬群山的神靈,敬達西村的祖先,敬主宰豐收的天地。你敬他們,他們也回敬你,你飲盡最後一杯,腦海空白,酣醉倒地,酒氣滲進泥土,群山與它的子民便接納了你。
第二天,黃土屋依舊人頭攢動,山民們席地而坐,他們昨天喝了我的酒,今天就是我的朋友,他們的麵孔仍舊陌生,笑容卻好似認識了你一輩子。他們各自殺雞宰豬,割菜捕魚,帶來家釀的土酒,也回請你吃肉喝酒。
屋外架著一口寬沿鐵鍋,你不用加太多柴,火焰需要升騰的空間,而那口鍋是如此巨大,以至於我猜不透裏麵在煮什麼,一度擔心他們煮了我的矮馬。
第一道端上桌的菜是魚,魚是本地特有的“油魚”,手指長,軟骨無鱗,形似泥鰍,逐水草而生,終日藏於水下礁石縫隙,用小刀剖開魚脊,就會流出白色的天然油脂。所以烹油魚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它身上出的魚油,刷在滾燙的鐵鍋鍋沿,往魚身抹一點鹽,一條並一條圍著寬沿排一圈,火候便剛剛好,嫩肉鎖住汁水,也不至於焦了。後來我在城裏的星級酒店吃過許多次油魚,皆是現代化廚房精細調味出品,用再好的橄欖油,火溫控製最佳的平底鍋,擠了檸檬汁吊味,依然欠一股味兒。我是說,作為尋常煎魚,無可挑剔,但如白馬非馬,油魚亦非魚,要煎出油魚真正的味道,恐怕還是鄉下人的土法子管用。
第二道菜揭開了鐵鍋,發現鍋裏是一頭豬而不是一匹馬,我鬆了口氣。豬是吃野果啃玉米長大的黑毛豬,除了豬頭彰明真身,其他部位皆拆骨切碎,一塊一塊四四方方,每塊肉都有拳頭大。肉在煎魚前已經下鍋,柴火燜煮許久,湯裏飄著奇異的香味,我問蘇木匠湯裏頭有什麼,他說了一長串名字,龍骨花、雷公草、野山藥、櫟樹上生的雲耳……馬奶。瞧見我奇怪的表情,蘇木匠忙解釋道當然不是這匹馬的奶,這匹是公馬嘛。豬肉出鍋壘滿了五個搪瓷臉盆,小山一樣高,肉塊太大,我試了用筷子夾不住,直接用手拿似乎又太生猛,還在琢磨如何體麵,隻見一個山民操起兩根筷子從肉塊中心穿過,輕描淡寫叉起一塊肉,好似太妃糖蘋果,在白糖碗裏蘸一下,再淋一勺辣醬,舉到齊眉張口大嚼。我依樣畫葫蘆,原來那肉已煨得酥爛,如周莊沈萬三家的招牌蹄髈,簡直快化了,煨到這份上,瘦肉稀爛,肥肉不肥,糖漿與辣醬這兩種背道而馳的調味融合,激發出層次豐富的奇異味覺,吃起來遠沒看起來怕人。縱使,大胃如我亦隻能消受兩塊肉。
第三道菜是白切雞,雞是九斤重的大閹雞,徒手撕成幾大塊,也需用臉盆盛,我估摸一根雞腿得有一斤重,麵露難色,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得下,結果不僅吃完兩根雞腿,雞翅雞爪也消滅殆盡,還在啃雞頭下酒。我小時候不信《水滸》裏人物動輒一頓飯吃幾斤肉幾斤酒,如今看來倒也不誇張。
主食是柴火蒸的白米飯,飯裏埋著幾段葛薯,飯是極香的,可你暗忖吃肉到這份上誰還有肚量吃飯?
但是環顧四周,每個人都在裝飯。莫非這些長得小小巧巧的山裏人,像那德保馬一樣不能以貌取?再一看他們麵前吐出的骨頭,不過兩三塊,而我麵前的骨頭已經完整得能複原成一隻雞,醉酒掩飾了臉紅。
在山裏住了很久,我才知道近年來野生油魚越發稀
少,日益精貴,這一盆魚是蘇木匠跑遍賜福湖對岸兩個漁村才湊來的;我才知道山裏人對家養的豬有感情,舉凡遇上紅白喜事祭祀典禮才會宰殺;我才知道那隻九斤重的閹雞,本是可以幸福地長到十斤才麵臨命運的終點。我翻出壓箱底的外套,居然自上衣口袋摸出一包IKEA的扭扭糖,大概是去年冬天買家具時的收獲,便取了一塊給蘇木匠的孫子二毛。可能是吃到薑味抑或是一下咬不動,二毛把扭扭糖塞進嘴裏,旋即吐了出來,擺在掌心端詳,臉上寫滿狐疑。這糖像回形針,確實很難叫人相信是真的糖。我就說,世上有一個國家叫瑞典,非常寒冷,冰雪終年不化,所以瑞典人的房子都是扭扭糖做的。二毛聽了撲哧一聲,說你騙人,便把糖塞回嘴裏大嚼,嘎嘣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