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話已說(1 / 3)

網絡文學可能重組中國文學格局——關於讀屏時代寫作與出版的對話

采訪者:馮軍,中國新聞出版報《讀周刊》主編

受訪者:馬季,中國作協《長篇小說選刊》編輯部主任

網絡寫手“在生存中寫作”

《中國新聞出版報》:網絡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式樣,是在一種什麼樣的背景下出現的?它的意義何在?

馬季:對於傳統媒體來說,互聯網的出現是一次傳播方式的革命,我們經常說起文化全球化這個概念,網絡在其中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20世紀末互聯網在中國登陸,似乎偶然卻又是曆史的必然,可以這樣說,處在轉型期和變革期的中國社會,實在是太需要一樣東西來打破原有的生活形態了。生活節奏變化了,消費方式變化了,情感方式也變化了,最關鍵的還是價值觀念的變化。人們在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時,有時候連自己都感到吃驚。但在公眾場合,人們的表達還是受傳統習慣限製。網絡的介入恰逢其時。它是一個開放的平台,一個可以和陌生人說話的地方,一個蒙麵交心的場所。因此可以說,文化全球化,以及中國人空前的精神能量的釋放,是網絡文學產生的時代背景。

說到網絡文學的意義,在寫作《讀屏時代的寫作》一書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在新世紀文學的譜係中,網絡寫作究竟處在怎樣的位置?網絡文學將對當代中國文學產生多大的影響?在研究過程中,我看到了希望,對它的未來是持樂觀態度的。時代造就了人的生存方式,也造就了人感知生活的方式。網絡寫作最鮮明的特征是“寫作”與“生存”的共生狀態,生命體驗在寫作中呈現了最直接的意義。這與目前主流文壇的寫作方式有很大不同,他們是“在生存中寫作”,而職業作家則在很大意義上是“在寫作中生存”。網絡空間對於那些已經在傳統媒體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作家和作者,或許並不十分重要,但對於剛剛踏上寫作之路的文學愛好者和業餘作者來說,卻是一片神聖的領域,他們在這裏耕耘、播種,當然希望獲得相應的收獲。從這個意義上講,網絡寫作給相當一批人帶來了生活的樂趣和追求的方向。這個原動力其實是文學最珍貴的價值之一,也是網絡文學發展的力量之源。

與傳統文學差異成就網絡文學興盛

《中國新聞出版報》:拋開那些網絡上的“偽文學”或者說“非文學”作品,隸屬於文學範疇的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的異同是什麼?

馬季:網絡文學的發展經曆了十年,這十年恰恰是傳統文學遭遇困境比較嚴重的時期。這的確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值得做一些研究。用一句老話來形容就是:此消彼長。這也說明,我們這個社會,盡管商業化的速度非常迅速,還是需要文學的。人,離不開心靈的慰藉,不管表現形式發生怎樣的變化。在這一點上,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應該是一致的。

兩者的確存在較大差異,這是無須回避的事實。網絡寫作首先追求自娛性,然後是和讀者的互交性,這在傳統寫作中很少出現。傳統寫作是相對封閉的、個人的寫作,追求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藝術內涵,常常是反複修改,不斷打磨。當然也有些傳統文學融入了網絡文學的部分特點,追求商業化和娛樂化。說到時代精神,網絡文學體現著真正的“創作自由”,這不僅拓展了文學創作的空間,也為多種藝術樣式的融合提供了可能。假若從辯證的角度觀察問題的話,局限和缺陷的反麵卻又正是網絡文學的生命和活力所在。

除了寫手們的努力外,網絡文學與生俱來的網絡特性也給文學的形式創新提供了可能,使之在藝術形式上可以實現傳統文學所做不到的突破——藝術結構的動態性與開放性。而這事實上也使網絡文學在其多元化的維度中又衍生出另外一極。網絡文學之所以具有動態性,原因之一是它始終在人機互動的條件下運作,可以通過人與機的交互,實現人與人之間的交互。傳統的紙質文學作品在結構上是固定的,一經印刷發行便不能更改。而網絡文學在形式與結構上則是開放的、全(網)民參與的。一位作家將他的作品在網上發表,供讀者閱讀,讀者在閱讀中可以隨時通過跟帖的方式發表自己的意見,或者給作者發信、留言。作者通過讀者的反饋也可以對作品刪改、添加,乃至與讀者共同創作。

暫且不談傳統文學的處境,就網絡文學發展十年的情況來看,網絡上出現了一批有質量的作品,不少網絡作家對文學的表現形式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和嚐試,如飛馬的《灰錫時代》、今何在的《悟空傳》等,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一定的創新價值。這些作品在發生點上即與傳統文學存在很大差異,我認為,這是時代劇烈變遷在一代人心靈上的投射,將其視為一種新的文學現象並不為過。其實,網絡文學的成就主要體現在它與傳統文學的差異性上,它如果和傳統文學如出一轍它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

傳統出版挖潛網絡文學產業化

《中國新聞出版報》:網絡文學給傳統出版業帶來了什麼?是機遇還是挑戰?

馬季:可以這樣回答,對於傳統出版業來說,網絡文學的出現,在戰略上是機遇,在戰術上是挑戰。

這當然要從網絡文學自身的良性循環說起。就我所知,網絡文學的“盈利模式”已經獲得了有效的運行。2007年3月7日,盛大向起點中文網增加1億注冊資本。增資後的起點開展“千人培訓”計劃和“萬元保障”的福利計劃,給網絡作者提供優厚條件,以期“優化原創網絡作者的創作環境,鼓勵優秀原創文學,提高原創文學質量”。由此,“起點作家群”重新塑造了網絡文學“作家—創作—作品—讀者—閱讀”的新關係模式,這使得網絡作者的生存不再完全依賴紙麵出版,極大地激發了網絡文學作者的文學創作和創新熱情。更重要的是,網絡文學創作的自由度、自信度得到了提升。這看起來對傳統的出版業構成了壓力,但總比出版劣質作品要強,好作品多了,還是利於出版業發展的。

歸根到底,產業化是網絡文學得到各方關注,並得到迅速發展的重要前提。網絡作品—電子收費—書籍—電視劇本—漫畫和動畫—網絡遊戲的機製正在逐步建立。據專家推測,如果經曆了完整的環節,一部文學作品所涉及的資金流將高達10億元人民幣,這個數字已經可以將一家公司包裝成上市公司。這對出版業來講,應該是拓展自己生存空間的好機會。所謂不進則退,我覺得,建立有效的競爭機製,並且介入其中,是傳統出版業最好的出路之一。

將網絡寫作當做練兵

《中國新聞出版報》:網絡文學的最大特點是它的自由表達、不功利和文學的回歸民間,而網絡文學的商業化會不會損害它的這一特質?

馬季:這個問題比較複雜,其實不單單是網絡文學,傳統文學也同樣麵臨商業化的衝擊,應該說這是時代特征。當然,由於網絡文學是體製外寫作,麵對的問題就更加突出。也因此,網絡文學正在營造的,是一種與傳統文學不同的遊戲規則。這其中,商業索性成了重要的催化劑,成了網絡作品生產複製繁衍生息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

承載網絡作品的文學網站為了生存、為了謀取更多的商業利益,在文學活動的運作上摻雜了更多的商業色彩。這樣的做法,可以吸引更多人的關注,讓文學生存得不那麼艱難,但顯而易見的缺憾就是文學失去了一些純粹的東西。文學一旦與市場掛鉤,便不可避免地會出現媚俗的傾向,無論是文學作者還是文學本身都會變得浮躁起來,這對文學的發展是不利的。但這個問題並不是網絡文學自身能夠解決的。因此,一部分網絡寫手在取得寬鬆的生存空間之後,選擇離開網絡,轉向傳統媒體,這當然是很正常的現象,反過來也說明了網絡寫作有它的苦衷和難處。在這個意義上,我傾向於將網絡寫作當做練兵,“戰場”是整個社會,而不隻是網絡。

至於商業化會不會損害網絡文學自由表達、不功利的特質,這是必然的,一定有損害。但商業化同時也推動了網絡文學的發展,這就是商品經濟的規律,是把雙刃劍,網絡文學不可能脫離這個規律。話說回來,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它還是會往回走的,因為它如果完全丟棄了文學的功能是走不下去的。它必然會回頭,形成螺旋式的發展和上升。所以,這個問題值得研究,但不用過於擔憂。

客觀看待網絡文學淺層次

中國新聞出版報》:網絡閱讀與傳統閱讀審美追求和目的的不同,是否注定了網絡文學的淺層次、低俗化和快餐文化的特性?未來網絡文學的發展會呈現出怎麼的態勢和景象?

馬季:我可以舉一個例子。著名文學評論家雷達在“玄幻武俠”作家龍人的作品研討會上說,自己對龍人現象沒有發言權,因為這是一個像廣大海洋一樣的世界,他不熟悉。但他認為龍人現象代表一種消費性閱讀和消遣性閱讀的興盛。和所有評論家一樣,作者驚人的寫作速度讓他覺得不可思議。“按照我們一般寫作情形,怎麼會想到寫到3000萬字呢?德國漢學家顧彬也談過,德國的作家任何人都沒法跟中國的文學作家相比,一般德國作家寫17萬字就了不得了。”龍人自己也說,他的《滅秦》寫了250萬字,許多讀者希望他能寫到500萬字。這就是我們麵對的網絡文學的現狀。

對於網絡文學的淺層次、低俗化和快餐文化的特性,要客觀看待,多一點寬容。網絡文學本身是一種全民寫作,作品質量參差不齊不足為怪。我相信,每個寫作者都希望自己的寫作能夠得到讀者的認可,當然惡作劇者除外。但寫作水平的提高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每個寫作者的成長都隻是相對自己而言。在傳統文學環境中習慣生存的人,一開始對網絡文學是充滿了期待的,預見它的另類美景,希望它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做出驚世駭俗之舉。這個願望當然是好的,但看到一點問題就馬上否定它,也是不恰當的。

如果說網絡文學是對作者發表、出版權的解放,實現了“每個人都是藝術家”的平民夢想,那麼關於表現形式方麵的各種實驗,就可以說是寫手們超越現實與自我願望的一種發泄和表達。隨著創作活動的持續和深入,寫手們所觀察與構思的題材不斷擴大,思維更加活躍,手法更加嫻熟,所要表達的內容也日益豐富。在這群人當中,將來能否產生重量級的作家?能否出現重要作品?現在下結論遠不是時候。如果把這個命題放在“國家的發展”和“一代人的成長”的背景之中去考察,我覺得是很有價值,也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