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文脈新流(3 / 3)

夜有輕寒以70後女性、民族身份、網絡讀者、網絡寫手的身份進入網絡小說的創作中,這四重身份本身就是一種奇妙的媾和,其作品帶有典型的網絡小說、青春寫作和超級想象的典型特征,我們有必要通過她的作品了解更多作品創作與傳播的方法和意義。

穿越身份

因為夜有輕寒在現實與網絡中的複雜身份,她陷入了某種身份的羅網之中。現實世界的主流價值觀念很難容許這樣複雜身份的存在,但網絡卻給了這些身份共存的空間。人總是有許多麵具,但是能夠以多種麵具出入公開與隱秘的生活,卻隻有網絡時代能夠給予其最大的寬容。當我們麵對網絡人群,我們都知道他們的背後有一個與網絡上的ID不相同的真實的個體,但是我們又都能夠欣然接受屏幕上的身份,“明知是假的,偏以為是真”、“須蒙麵,方能交心”,這就顯示出網絡交流的奇特性。夜有輕寒深陷在這種身份的迷宮中,即便她能夠遊刃有餘地變臉,事實上她在小說中所表達的,仍舊是迷茫身份的痛苦。因此她試圖消解各種身份的界限,達到合眾為一的超人境界。

《一霎移魂變古今》和《重樓難鎖相思夢》是她的兩部代表作品,前者經網絡連載後,由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實體書。這兩部作品無一例外地可以歸入古代言情和穿越類型小說。在穿越的故事中,最應當引起注意的是文中角色身份的變化。《一霎移魂變古今》設計了淩雲萱、束瀟然、束連成、端木稱等人。其中的淩雲萱就是個具有多重身份的人。她在故事開頭被作者以第一人稱“我”來稱呼,現代社會中的“我”大白天遇到鬼,因為鬼的新係統出了問題,“我”就在一個中轉站裏被帶往陰間。進入陰間之後,“我”有了第二個身份,即容國大將軍淩暮天的四女兒淩雲萱。她不受寵,但擁有絕世武功,女扮男裝成為夏府的侄少爺夏展瑤。在這部作品中,“我”擁有現代社會的“我”、淩雲萱、夏展瑤三個身份,這三個身份又彼此不相隸屬,是一個人物在故事進行中的不同角色;另一方麵,原本為女性的淩雲萱又轉而成為男性,甚至能夠以隱藏的女性身份殺死江湖上最大的殺手組織追魂閣主,成為閣眾的救命恩人,在傳統觀念裏這都應當是男性的特征。這與作者本人擁有多重身份並試圖通過網名隱藏性別的行為極為相似。

在《重樓難鎖相思夢》中,主人公仍然是個女性,是時光前進到3200年時的巫玄衣。她是一所專門培訓“巫者”的大學二年級的學生,這樣的寫法令人想到著名的《哈利·波特》裏麵的情節。在某次穿梭時空的實驗裏,她為了救朋友,透支了全身的靈力,自己失去記憶,成為了紀國天衣山莊南家的大小姐南紫寧。這與前部作品裏的淩雲萱具有近乎同樣的經曆,巫玄衣變身為另外一個角色南紫寧,之後的故事就以南紫寧的身份展開下去。而在與之對應的男主角中,作者的角色設定采取了與之前反向的方式:南紫寧的兄長南空城早已死亡,無影成了他的替身,則無影與南空城又具有了合二為一的身份;不僅如此,在故事的結尾,無影又成為玄衣的男友筠的靈魂附著所在,又具有了三位一體的身份。這可以看作是作者囿於身份迷宮,試圖突圍的有力證據。在作品中也有這樣明確的表達,巫玄衣為了不陷入景流觴、苑榮和無影三個男人的感情漩渦中,決心當初參加穿梭時空實驗的朋友一起回到未來,但終究未能成功。

網絡寫手在網絡中的身份具有複雜的多變性,其與作品中人物身份雖然不具有嚴密的對等關係,但顯然夜有輕寒在寫作過程中受到了這種複雜身份的影響。人如何認識自我?如何尋找和回歸自我?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社會關係中複雜身份的拷問。網絡發展之後對人的個體發展的影響,其製造的身份焦慮是重要因素。文學對這種身份焦慮的反映是理所應當的,這也是傳統文學所麵臨的新的表達困境,而網絡文學天然具備這一文明時代的印痕。大量的網絡寫作者和夜有輕寒一樣,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出敏銳的感受和強烈的訴求。

重構時空

類型化創作被指為文學創作的泥潭,這樣的說法直接指向以網絡文學為代表的大眾文學寫作。“白燁認為,類型小說是這些年從網絡到市場逐漸流行起來的,它其實就是通俗文學或大眾文學寫作的另一種說法,是把通俗文學作品再在文化背景、題材類別上進行細分,使之具有一定的模式化的風格和風貌,以滿足不同愛好與興趣的讀者。”(《類型化創作引起評論界關注》,載《文藝報》2010年2月24日,胡軍、饒翔文)夜有輕寒的這兩部作品均屬於穿越與言情題材,也包含有懸疑、架空曆史的特征,這可以視做兩部作品的類型。類型化寫作實質上是市場操控文學的結果,這在商業消費時代不可避免。

研究追求市場利益的寫作及作品,關注文本倒在其次,重點還是要看其中隱含的內在機理和與社會的關係。夜有輕寒的“穿越”題材類型創作,凸顯了後現代主義弊端下人的精神訴求,是受縛於僵化社會現實的某種精神突圍。《一霎移魂變古今》和《重樓難鎖相思情》分別從兩個不同的時間入手,分別向時間的來處回溯。前者是以正在活躍著的現實社會作為背景開始,玄幻從開頭即已呈現,因為主人公“大白天遇到鬼”,並被鬼所害進入陰間,開始了時間的倒流。後者則將時間前推至3200年之後再回溯至當今的古代,可見時間跨度之大。這種以時間和空間為參照係,以人物在古今、陰陽或天地等界域之間自由出入為方式構思情節,是“穿越”類小說的主要特征。淩雲萱從“我”的身份變為淩雲萱和夏展瑤,身份的變化與時空的變化是對應的,某個時間段和空間場與某種身份嚴格對稱。不僅在時間上由現代到古代,空間上也從天南到地北,期間夾帶著地域風情的白描性變化。而巫玄衣更是完成了從將來到古代的穿越,而在古代的活動空間也數度變化,跳躍性極大。這種穿越體現的是作為網絡寫手的作者對時空和曆史的嶄新重構。

穿越和架空曆史類型的小說創作是對作者想象力的重大考驗,泛傳播時代所造成的信息過剩嚴重影響了人類想象的空間,大腦被大量有用和無用的信息充塞,思維想象的空間空前狹隘。透過夜有輕寒的兩部作品,我們應該注意到,一是她在文字之中的穿越帶有對現實強烈謀反的意義,淩雲萱、巫玄衣為什麼要穿越古今?為什麼會有身份的轉變?筆者以為,這首先表達了作者對現實生活困境的反叛。現實中無可選擇的身份的僵化,以及無可挽回的生命,都是人類不可改變的命運。在現實世界中無法改變自己,而網絡卻給了我們這樣的機會來施行對自我和現實的謀反。所以在現實世界看來荒誕不經的“穿越”故事在網絡寫手的鍵盤之下顯得那麼順理成章,而對熒屏前的讀者來說又看得那麼心安理得。二是從小說的故事情節進程可以看出,作者明顯受到在網絡中隨寫隨發的獨特傳播形式的影響,甚至有可能作者得到過網民(讀者)回饋的建議。兩部作品都有多具有解釋作用的情節出現,特別是在《重樓難鎖相思夢》中,這種情況更加突出。例如最初南空城和無影兩個人物齊頭並進,但在結局中卻將其與筠一起三者歸一,雕琢的痕跡非常明顯;而南紫寧下毒欲殺景流觴的妻子慕容欣本是三年前的事,卻被拿到三年後來說,實際上是非常權宜的處理。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在於作者邊構思邊寫作邊在網絡上發表,加之情節較複雜,會對故事的流暢性構思構成障礙,最終不得不采取某種策略令故事合情合理。這是網絡文學無法克服的弊端。

憧憬理想

夜有輕寒的網絡作品既有反叛現實的一麵,又有追隨傳統的一麵。我們會發現上文提及的兩篇小說的結尾似曾相識,那就是都有一條“光輝”的尾巴。《一霎移魂變古今》結尾是淩雲萱與束瀟然到了南越國,兩人改名換姓(再一次的轉變身份),瀟灑江湖之間,成為一對令人稱羨的俠侶;《重樓難鎖相思情》的結尾同樣是“一切迷霧揭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歡喜。對生活安定和家人團圓的向往是中華文化的重要願景,從而影響到中國傳統小說的敘事結構。時下流行的網絡文學雖然在文本、主題和傳播方式上有了重大變革,但從主題和敘事上沒有逃脫傳統。

夜有輕寒作為一名回族女作家,其民族身份似乎導致傳統的回應更加強烈。對此我們會注意到另外一個同樣是回族的青年作家蘭喜喜。與夜有輕寒穿越類的作品相比,蘭喜喜的作品更多的在描寫現實。二人完全是不同的構思方法,但追隨傳統這一點卻大同小異,他們都期望在鍵盤上為現實生活勾畫出可以憧憬的理想。但是,他們憧憬理想的方式不再是簡單的“向上運動”,更多顯示出對生存價值的疑問及其探索,在終極價值獲得解釋之前,情感是最後一道護身的屏障,這恰恰是時代發展的重要特征,也是網絡寫作最顯著的特色。因為懷疑自身寫作的意義,他們曾經都表達過終止寫作的意願,在我看來,這不過是對一種新的寫作方式的渴望和企求而已,這一狀況大致可以描述為一種寫作失重,這說明,新時期寫作所麵對的文學意義的耗散,在網絡作家身上同樣存在。

生存困境

1982年出生於寧夏銀川的蘭喜喜,因在大學讀書時出版長篇小說《零度青春》而一時名聲大噪,這部號稱“比《草樣年華》更草,比《夢裏花落知多少》更夢”的作品完全是一部現實主義的作品,是一部“殘酷的、尖銳的青春期小說,反映出當代大學生的迷茫生活,他們在風雨中長大,在愛情與欲望的交織中徘徊,在生活的零界點上感悟生命的沉淪與負重”。這部作品雖然帶有強烈的反叛情緒,但寫作方法卻並無多少可以稱得上新意的成分。這部作品最早並沒有在網上發出,而是先出版了紙書,令他鬱悶的是,這本書出版後卻遭到了非議,他的寫作因此一度跌入低穀。

2007年大學畢業後,蘭喜喜走出了寧夏,考入西南大學讀研,打算一麵深造,一麵繼續寫作。此後的四年中,他一共寫了5本書(其中包括一本學術著作)和三個電影劇本。在寫這些作品的時候,他心中時常閃過一個疑問: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寫作?當“80後”作家一個個冒出來,而他卻獨自躲藏在一所大學的圖書館裏悄悄寫作,沒有任何交流地寫作。那種境況可想而知。那段時間蘭喜喜很迷茫,就像林賢治《一個人的愛與死》裏所言:“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卡夫卡隻有天堂,沒有道路,魯迅則隻有道路,沒有天堂。”而我呢?我的道路在哪裏?天堂在哪裏?蘭喜喜如此自問。

《一座城市的故事》《五月,我在為你流淚》《南方,我遙遠的愛》等作品雖然沒有得到出版社的青睞,在網絡發表後,卻引來了眾多關注的目光,他的努力以另外一種方式獲得了讀者的認可。在蘭喜喜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試圖改變命運的新一代人如何解決自己的心靈問題。悲劇意識似乎一直在糾纏著他,困頓像一張網籠罩了他所描述的故事。思辨式的哲學思考對於“80後”一代人來說,已經不再僅僅糾結於精神層麵,而是麵向日常生活,生活每天都在直接撞擊他們,與上一代人不同的是,他們同樣會以直接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疼痛。蘭喜喜在他的雜文隨筆集《被遺忘的幸福時光》中這樣寫道:今天,我重新坐電腦前——這個城市最陌生最陌生的角落回望流年,那些被歲月風霜幾經湮沒的或深或淺的腳印,內心裏充滿了悲傷。我總是在想,我來這個世界本身或許就是一場悲劇。

蘭喜喜文字裏流淌著的憂傷,以及細膩而尖銳的表述風格,大概是和他少年時代的西北生活經曆,以及長期所處的生存困境有著無法割斷的關聯。他似乎過早的看透了人生,把青春當成了一次不可逆轉的生命爆破。

流浪意識

流浪意識一直是文學的主題之一,在中外文學作品中常有驚世駭俗的表現。那是因為,農耕社會甚至工業社會,都存在不同程度的信息落差,流浪生活的不可預知性反而增加了作品的精神信息含量。但在數字時代,信息落差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流浪的“詩意”性質被逐漸削弱,不再具有強大的文學能量。但是我們卻發現,在“80後”作家群體的人生實踐中,流浪意識開始重新抬頭,他們當中有不少人,在30歲之前就有了相當豐富的流浪經曆。他們在各大城市之間遊走,一方麵是為了尋找愛情,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尋找“自我”,生存方式像遊戲款式一樣,給他們帶來全新的人生體驗。他們似乎是內心更加堅強的一代人,不但能夠適應氣候、語言和飲食的變換,而且渴望生命在狂熱和慘烈中釋放出能量。蘭喜喜是其中較為突出的一位。很顯然,蘭喜喜的流浪經曆加深了他內心世界的荒蕪感,他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往往都在不顧一切的揮霍青春,掙紮於欲望與情感的旋渦中,品嚐生命中的無奈和苦澀,迷失和傷痛成為他們獲取感知的代價。無論是《零度青春》裏的菁軒和楊子,還是《再見,鬆島楓》裏的木蕪晗和徐小楓,在麵對困苦和死亡時依然不停止放縱生命之花的盛開,最終以雖然誠懇卻桀驁不馴的姿態回應自己的內心。

相對於流浪意識而言,精神還鄉作為某種暗示,隻是隱藏在蘭喜喜作品中的一絲戰栗與不經意的回眸。在物質生活極大提高的今天,和蘭喜喜有著相同追求的一批“80後”作家,其苦惱在於既渴望獲得商業價值,又不甘心被商業化,然而分寸的調節並不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的流浪還會繼續下去,或者說流浪本身就是他們寫作的一部分。網絡給了新一代作家暫時修身的場所,他們在這裏踏上了新的流浪之旅。

在民族作家隊伍裏,夜有輕寒和蘭喜喜屬於兩種類型,他們代表性了新一代作家所呈現出的寫作和生存的新型關係,即因為寫作而選擇了生存方式。除了年齡相差無幾而外,無論是穿越類的作品,還是反映現實的作品,他們的創作都可以歸入“青春小說”之列,若再細分,應該是評論家張檸所指的“不屬於韓寒、郭敬明一類‘偶像派’,而屬於胡堅、李傻傻一類的‘實力派’”。他們帶著自己的民族身份,在艱難的自我尋找中跋涉,他們用自己的寫作展示了新一代民族作家多樣的人生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