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邵氏取床頭解手刀一把,欲要自刎,擔手不起。哭了一回,把刀放在桌上,在腰間解下八尺長的汗巾,打成結兒,懸於梁上,要把頸子套進結去,心下展轉淒慘,禁不住嗚嗚咽咽的啼哭。忽見得貴推門而進,抖然觸起他一點念頭:“當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來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節!”說時遲,那時快,隻就這點念頭起處,仇人相見,分外眼睜。提起解手刀,望得貴當頭就劈。那刀如風之快,惱怒中,氣力倍加,把得貴頭腦劈做兩界,血流滿地,登時嗚呼了。邵氏著了忙,便引頸受套,兩腳蹬開凳子,做一個秋千把戲:地下新添冤恨鬼,人間少了俏孤孀。常言:“賭近盜,淫近殺。”今日隻為一個“淫”字,害了兩條性命。

且說秀姑平昔慣了,但是得貴進房,怕有別事,就遠遠閃開。今番半晌不見則聲,心中疑惑。去張望時,隻見上吊一個,下橫一個,嚇得秀姑軟做一團。按定了膽,把房門款上,急跑到叔公丘大勝家中報信。丘大勝大驚,轉報邵氏父母,同到丘家,關上大門,將秀姑盤問致死緣由。元來秀姑不認得支助,連血孩詐去銀子四十兩的事,都是瞞著秀姑的。以此秀姑隻將邵氏得貴平昔奸情敘了一遍。“今日不知何故兩個都死了?”三番四複問他,隻如此說。邵公、邵母聽說奸情的話,滿麵羞慚,自回去了,不管其事,丘大勝隻得帶秀姑到縣裏出首。知縣驗了二屍,一名得貴,刀劈死的;一名邵氏,縊死的。審問了秀姑口辭。知縣道:“邵氏與得貴奸情是的,主仆之分已廢。必是得貴言語觸犯,邵氏不忿,一時失手,誤傷人命,情慌自縊,更無別情。”責令丘大勝殯殮,秀姑知情,問杖官賣(由官府賣出)。

再說支助自那日調戲不遂回家,還想赴夜來之約。聽說弄死了兩條人命,嚇了一大跳,好幾時不敢出門。一日早起,偶然檢著了石灰醃的血孩,連蒲包拿去拋在江裏。遇著一個相識叫做包九,在儀真閘上當夫頭,問道:“支大哥,你拋的是甚麼東西?”支助道:“醃幾塊牛肉,包好了,要帶出去吃的,不期臭了。九哥,你兩日沒甚事,到我家吃三杯。”包九道:“今日忙些個,蘇州府況鍾老爺馳驛複任,即刻船到,在此趲夫哩!”支助道:“既如此,改日再會。”支助自去了。

卻說況鍾原是吏員出身,禮部尚書胡瀠薦為蘇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呼為“況青天”。因丁憂(也作“丁艱”。遭逢父母的喪事)回籍,聖旨奪情起用,特賜馳驛赴任。船至儀真閘口,況爺在艙中看書,忽聞小兒啼聲,出自江中,想必溺死之兒,差人看來,回報:“沒有。”如此兩度。況爺又聞啼聲,問眾人皆雲不聞。況爺口稱怪事,推窗親看,隻見一個小小蒲包,浮於水麵。況爺叫水手撈起,打開看了,回複:“是一個小孩子。”況爺問:“活的?死的?”水手道:“石灰醃過的,像死得久了。”況爺想道:“死的如何會啼?況且死孩子,拋掉就罷了,何必灰醃,必有緣故。”叫水手,把這死孩連蒲包放在船頭上:“如有人曉得來曆,密密報我,我有重賞。”水手奉鈞旨,拿出船頭。恰好夫頭包九看見小蒲包,認得是支助拋下的,“他說是臭牛肉,如何卻是個死孩?”遂進艙稟況爺:“小人不曉得這小孩子的來曆,卻認得拋那小孩子在江裏這個人,叫做支助。”況爺道:“有了人,就有來曆了。”一麵差人密拿支助,一麵請儀真知縣到察院中同問這節公事。

況爺帶了這死孩,坐了察院,等得知縣來時,支助也拿到了。況爺上坐,知縣坐於左手之傍。況爺因這儀真不是自己屬縣,不敢自專,讓本縣推問。那知縣見況公是奉過敕書的,又且為人古怪,怎敢僭越。推遜了多時,況爺隻得開言,叫:“支助,你這石灰醃的小孩子,是那裏來的?”支助正要抵賴,卻被包九在傍指實了。隻得轉口道:“小的見這臢(zā,不幹淨的)東西在路傍不便,將來拋向江裏,其實不知來曆。”況爺問包九:“你看見他在路傍檢的麼?”包九道:“他拋下江裏,小的方才看見。問他什麼東西,他說是臭牛肉。”況爺大怒道:“既假說臭牛肉,必有瞞人之意!”喝教手下選大毛板,先打二十再問。況爺的板子利害,二十板抵四十板還有餘,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支助隻是不招。況爺喝教夾起來。況爺的夾棍也利害,第一遍,支助還熬過;第二遍,就熬不得了,招道:“這死孩是邵寡婦的。寡婦與家童得貴有奸,養下這私胎來。得貴央小的替他埋藏,被狗子爬了出來,故此小的將來拋在江裏。”況爺見他言詞不一。又問:“你肯替他埋藏,必然與他家通情。”支助道:“小的並不通情,隻是平日與得貴相熟。”況爺道:“他埋藏隻要朽爛,如何把石灰醃著?”支助支吾不來,隻得磕頭道:“青天(喻稱清官)爺爺,這石灰其實是小的醃的。小的知邵寡婦家殷實,欲留這死孩去需索他幾兩銀子。不期邵氏與得貴都死了,小的不遂其願,故此拋在江裏。”況爺道:“那婦人與小廝果然死了麼?”知縣在傍邊起身打一躬,答應道:“死了,是知縣親驗過的。”況爺道:“如何便會死?”知縣道:“那小廝是刀劈死的,婦人是自縊的。知縣也曾細詳,他兩個奸情已久,主仆之分久廢。必是小廝言語觸犯,那婦人一時不忿,提刀劈去,誤傷其命,情慌自縊,別無他說。”況爺肚裏躊躇:“他兩個既然奸密,就是語言小傷,怎下此毒手!早間死孩兒啼哭,必有緣故。”遂問道:“那邵氏家還有別人麼?”知縣道:“還有個使女,叫做秀姑,官賣去了。”況爺道:“官賣,一定就在本地。煩貴縣差人提來一審,便知端的(事情原委)。”知縣忙差快手去了。

不多時,秀姑拿到,所言與知縣相同。況爺躊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著支助,問秀姑道:“你可認得這個人?”秀姑仔細看了一看,說道:“小婦人不識他姓名,曾認得他嘴臉。”況爺道:“是了,他和得貴相熟,必然曾同得貴到你家來。你可實說,若半句含糊,便上拶!”秀姑道:“平日間實不曾見他上門,隻是結末來,他突入中堂,調戲主母,被主母趕去!隨後得貴方來,主母正在房中啼哭,得貴進房,不多時兩個就都死了!”況爺喝罵支助:“光棍!你不曾與得貴通情,如何敢突入中堂?這兩條人命,都因你起!”叫手下:“再與我夾起來。”支助被夾昏了,不由自家做主,從頭至尾,如何教導得貴哄誘主母,如何哄他血孩到手詐他銀子,如何挾製得貴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闖入內室抱住求奸,被他如何哄脫了,備細說了一遍:“後來死的情由,其實不知。”況爺道:“這是真情(真實情況)了。”放了夾,叫書吏取了口詞明白。知縣在傍,自知才力不及,惶恐無地。

況爺提筆,竟判審單:“審得支助,奸棍也。始窺寡婦之色,輒起邪心;既乘弱仆之愚,巧行誘語。開門裸臥,盡出其謀;固胎取孩,悉墮其術。求奸未能,轉而求利;求利未厭,仍欲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盜鈴尚思掩耳;乃支助幾番之詐,探篋加以逾牆。以恨助之心恨貴,恩變為仇;於殺貴之後自殺,死有餘愧。主仆既死勿論,秀婢已杖何言。惟是惡魁,尚逃法網。包九無心而遇,醃孩有故而啼,天若使之,罪難容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詐之贓。”況爺念了審單,連支助亦甘心服罪。況爺將此事申文上司,無不誇獎大才,萬民傳頌,以為包龍圖複出,不是過也。這一家小說,又題做《況太守斷死孩兒》。有詩為證:“俏邵娘見欲心亂,蠢得貴福過災生;支赤棍奸謀似鬼,況青天折獄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