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想時,似乎是要輕鬆,其實難以擺脫沉重。在那樣的年月,我也屢受不公。青春年代,我時時用自己的真誠對待社會和人生。我結婚時,日子已定了,但我還無心料理自己的事情。那時,我隻是一名民辦教師,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可是,我卻用百倍的精力操持著這種平庸,硬想讓這平庸生出不平庸的萌芽來。別的不說,那會兒正是文革中期,造反有理的口號仍然飛揚在神州大地。既然造反有理,那麼,管理和壓製就有罪,至少是不應該的。因此,要維護學校的正常秩序是極難的。正是麵對這個難字,我和我的同事,狠抓學軍,讓學生在軍事訓練中規範言行,遵守紀律。用軍事的嚴酷去治理政治的混亂,這是我當時采用的手段。在訓練中,風吹日曬,摸爬滾打,我也飽受了辛苦。辛苦是有成果的,我的學生都能認認真真出操上課。這是治表,更為重要的是讓他們獲取較多的知識。作為一名初中學生,走上講台,無疑是一種荒謬,不懂教育學,不懂心理學,隻能摸索著去幹。好在其時就是荒謬的歲月,沒人去要知識,要質量,隻是讓你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突出政治就行。而我卻覺得讓學生無謂的耗費光陰,實在無異於犯罪,於是,便四處聽課求教,以期更好的教學質量。我的勞作又得到了社會的讚同,公社、縣上不斷組織人來我這兒參觀學習。甚而,在我鄰近婚期的時候,還要我代表全公社去參加觀摩教學比賽。
比賽結束了,也到了婚期的前一日。當務之急是辦理結婚登記手續。按照當時《婚姻法》的規定,男二十,女十八即可登記。我和妻均超過了這個年齡,即是按照當時晚婚的要求,也超過了好多,原以為我們會馬到成功,哪料到卻碰了釘子。我們一早就去,待到天黑,也沒有領到結婚證。沒有領到的原因不是我們有什麼不合條件的地方,而是這天辦事的同誌硬是一個也不辦理。這就是權力,權力在這時候有著無比的威力。這威力不僅大於任何人,也大於共和國的法律。這威力可以製約虛妄之輩,也可以製約真誠的良民。我的親朋好友,包括我的上司都焦頭爛額,毫無辦法。尤其是我那教育界的上司,更為內疚,因為他最明白我拖延登記的道理,所以,為我上下周旋。可是,沒有一點兒作用。眼看明天就是喜日,而我卻辦不了合法的手續,該如何是好?我悲苦極了!灰心極了!不知道社會為何這麼不公,為什麼硬要折磨善良的子民?
要在今日,沒有手續又能怎麼?你去查吧,鄉村中沒有登記而結婚的人有的是。可在當時,誰敢去冒天下之大不韙?整整一天,我五內中燒,又無法冒火。我不知道,該如何迎接明天的太陽。麵對一輪嶄新的太陽,本應是欣喜的,興奮的,而我卻是屈辱的,沮喪的。人生的苦澀,這天,這晚,我品嚐得最為充分,充分地心灰意冷,什麼工作,什麼先進,什麼良知,你可以將身心全交付於它,它又能對你怎麼樣呢?頭上的太陽暗淡無光,世界在這天變成了一副冷酷無情的模樣。
不知緣何,第二天早晨,辦事人員居然同意給我辦理登記手續了。僅僅過了24個小時,不合法的我們就合法了。合法與不合法就在大紅的印章上,印章蓋下去,就標誌著合法了。可是,我們到底有什麼不合法?有什麼需要向合法努力和轉化的?沒有,一切都是隨意,辦事者可以隨意改變你的命運,當然也可以締造你的喜怒哀樂。我應該感謝辦事者,他沒有推遲我們8年,假若要是像朱院長先前那般的8年,我們會置於何等尷尬的地步?他僅僅推遲了24小時,而且用現代的眼光看,這24中,整整有3個8,豈不是隱藏著大發而特發的征兆?
是否緣於這種征兆,我才能由民辦教師成為公辦教師,才能由農村進入城市,才能由農民成為國家幹部?妻子也才成為村人豔羨的正式職工?妻上班後,單位統一著裝,戴著大沿帽回到鄉下,鄉下人是怎一種眼光?莫不以為這是福氣。可是,福氣的背後是禍事,是災難,是病痛,這真讓人啼笑皆非。古語雲:塞翁失馬,焉知禍福。世事就是這樣,禍中有福,福中有禍,禍福似乎本是一體的,難分難解的。
那麼,這場大禍是否已到了盡頭?這盡頭的前麵該是什麼風光?
福氣該降臨了吧,我渴望著。至少,無福,也別有禍。其實這會兒,我才理解,無禍就是無價的福!